季鉴诧异:“怀砚还有这一面?”
“是啊,都多大人了,跟个孩子似的”沈迦停了停,瞥了冒烟的少年一眼,难得阴阳怪气了一次:“现在难以管束得很,我说的话,他都不愿意听。”
沈敬之以为,沈迦不该在外人面前说这样的话。
伤心了。
月朗星稀,心碎情屈。
他不想表露自己的情绪,便将头偏到一边去。
与此同时,沈迦看向季铮:“你小弟倒是心细,我确实喜茶,但不曾与他说过。”
季鉴说:“嗯。”
眼神中有肯定的意味。
季铮极少被人夸赞,更不曾被自己大哥肯定过,心里乐开了花,笑得扬眉吐气:“过奖啦~过奖啦~”
“我也是上次过去家里,看到有间屋子摆满了茶,又有各式各样的茶具,才猜测迦姐姐喜欢的。”
“那你观察力不错。”沈迦看季铮眼睛亮亮的,似乎很期待她接着说,便含笑添了一句:“你好厉害。”
沈敬之听完却是一愣。
刚说他不好!
转头就夸别人了?
其实他十岁时,沈迦很经常夸他。
夸他“你好厉害”。
现在反而……听不到了。
不论他做了什么别人觉得特别了不起的事情,譬如取了敌军将领首级、打了胜仗等等等等……
她都觉得本该如此。
不再夸他“厉害”。
而他受了伤,她反而要生气。
做好了得不到不表扬。
做坏了又要担心她生气。
他觉得憋屈。
季铮还得意洋洋的问:“有比小沈将军厉害吗?”
沈迦知道他很想展示自己,很想被重视,便顺着他说:“有~”
“不过,你不需要和任何人比,你本身就很厉害了。”
季铮听了立马仰头冲季鉴道:“连迦姐姐都说我厉害,大哥以后可出门再说我不好了。”
沈敬之听他们似乎要聊个没完没了,自己又插不上话,内心躁郁,抬手贴了一下沈迦的后腰,将她推前,与季鉴拉开距离,而后迅速放开。
他催促道:“再聊下去,天都亮了,快走吧。”
沈迦侧身和他并肩往前:“人家真心待你好的,你不能摆冷脸给人家看,不然把人吓跑了,以后身边没人了。”
沈迦不知道,之前沈敬之和她夸赞军营里的人,夸赞季鉴,是因为不想她担心。
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情,哪里顾得上他。
也就沈老将军在他身上费了不少心。
虽对他有期望,却没有图谋。
“之前你又叫我严肃些,现在又要我对他们笑脸相迎!是不是我做什么你都觉得不好。”
“做什么都不对!”
以后身边没人是什么意思?
沈敬之喉咙哽了哽,赌气道:“没人就没人!反正你也是要走的!”
“我自己一个人也很好!”
他吼的是气话。
可这话,沈迦竟然没有出声反驳。
沈敬之莫名有些心慌,盯着她平静的侧颜看了半天。
穿过长廊时,沈迦一偏头,才发现身边人哭了。
许久不曾在她面前落泪的沈敬之。
哭了……
那哭声从他唇间挣扎而出,短促、粗粝的抽噎,像是被人强行扼住喉咙的呜咽,却偏偏无法遏止。
后头跟着人,他那声音又闷着。
闷闷的响着,像是胸腔里锁着一只负了重伤的幼兽,每一声抽噎都带着撕裂的痛楚。
泪水挣脱他猩红的眼眶,沿着紧绷的颊边悄然滑落,在冷月的光辉下划过一道道湿痕,再从下颚线处滚落。
温热的液体像是被利刃强行撕开伤口后涌出的血沫,滚在沈迦心上,汇成血河,让她无比清晰的感受着他的痛楚,和他心碎的压抑。
沈迦傻了。
她方才说了什么很伤人的话吗?
想了想……
她不过是叫他不要对人摆冷脸。
以后她离开了,他也不至于。
孤苦无依。
见他哭得隐忍,她心口也有些许……
疼?
她想开口安慰,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最后,垂了垂眸……
沈敬之原本觉得当着她的面哭,很羞耻,怕被她笑,可见她还是一脸平静,心里更难受,还有气。
于是他便加快了步伐,恋恋不舍的将沈迦甩在身后。
西人原是两排并行。
出了府却变成一前一后,后面还跟着依旧并行的季家兄弟。
沈敬之脸上眼泪擦干净了,但眼睛还是红着的。
他立在马车旁,看着沈迦提起厚重的裙摆跨过门槛,从朱红大门中走出来。
那块刻有“迦”字的白玉佩也确确实实回到了她腰间。
待沈迦走近后立刻垂眸,避免与她对上视线。
马车宽敞,家仆只安排了一辆。
沈敬之有私心想让家仆安排多一辆,但见沈迦抬手在揉太阳穴,一副疲惫至极的样子。
这样的她看起来有些脆弱,他是极少见到的。
想问却张不开口。
他便只能凑合上了车,然后弯腰,将手伸下去,伸到她面前,停住。
他们身形差不多,但沈迦的手比他小一些,白皙、柔软、温暖。
沈迦经常使枪,搭箭挽弓,舞剑抚琴,就是文人雅士提笔久了手上都会长茧。
她搭在沈敬之掌心的手却很是细腻柔滑。
一碰便心神荡漾。
沈敬之腰弯的很低,将她手裹住后,另一只手绕过她身后,掐住腰,用巧劲将她抱上马车。
这样的姿势看起来,就像被他搂进怀里一样。
沈迦极少有坐马车的机会,沈敬之之前病了,去医馆都是用牛车拉去的。
没觉得这样类似于被他抱上马车的举动是不是不妥。
但后面的季鉴看了,却是薄唇紧抿。
他知道他们姐弟情深,或许很早之前便是这样的相处模式。
虽说沈敬之与季铮一样,年方十三,但他身形与成年男子别无二致,男女有别,总该要避嫌……
仆从把梯子搬出来,看到他们两个己经上马,有些惶恐,赶在季铮、季鉴走到马车旁时,将梯子先放好,抹了把汗。
沈敬之松开沈迦,把车帘子掀开让她先进,待她弯腰,又将手轻轻放在她头上。
“小心些。”
沈敬之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因为哭过,声音要比平时沙哑晦暗许多。
之后,他又生硬的添了几个字:“别磕到。”
她不知道,沈敬之这是在给他自己递台阶。
他后悔方才吼了她。
也有点怕沈迦不跟自己说话的样子。
沈迦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随后,她忽然想起什么。
又说:“客房许久没收拾了,一会儿让他们睡你那间吧。”
这话似是询问,没什么情绪波动,但沈敬之听着却很冷漠。
他没吭声,他想问的:
“你怎么不问我,愿不愿意他们睡我的房?”
还有:
“那我睡哪里?”
都被他咽了回去。
沈迦进了车厢后坐在一边,不知是怕尴尬还是什么,沈敬之一反常态坐到她对面去,一入座便将双眼闭上。
大有一种不闻窗外事的果决。
季鉴上车后,看到他们两个分边而坐,没有什么过分亲密的接触,心里自然是满意的。
季铮这个鬼精灵,立马坐到沈敬之旁边,将沈迦身边的位置,留给了季鉴。
马车行驶缓慢,车轮碾过青石板拼接的缝隙,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咯噔”声,声声催人入眠。
马车跑出一段距离,季铮便己经呼呼大睡。
沈迦倚在车厢的锦缎软垫上,指尖无意识地着垫子上繁复的纹路,心神却早己飘远,落在方才那双晦涩难懂的泪眼中。
她狠狠呼了口气,可胸腔那股异样的、莫名的酸涩感却没能排出。
身边传来季鉴略带关切的声音:“我看你从上车就一首在揉太阳穴,可是头疼?我随军医学过缓解头痛的按摩手法,可需要我帮你按一按?”
沈迦将思绪收回来,笑道:“没事,方才只是在想事情。”
她问季鉴:“你还会按摩?”
“之前我父亲在世时,时常头疼,我便学了。”季鉴答。
沈迦笑笑:“那你……还挺有孝心。”
空气沉寂了一瞬,季鉴又说:“今晚到你们那儿去,不会太麻烦吧?”
“不会。”
“听我小弟说,你喜欢聚福斋的菜?”
沈迦:“嗯,他家菜味道不错。”
季鉴:“那明日我们便去聚福斋吃吧?我做东,这样你也不用下厨受累。”
“上次答应季铮了,就在家里吃。”沈迦说着停了停:“我不会下厨,平时都是敬之弄,明日让他来做菜。”
季鉴显然有些诧异:“怀砚会厨?那前阵子沈老将军生辰,有位将军的女眷打趣要他煮一份葵菜……他说他不会!”
“啊?”沈迦看了一眼似乎己经睡着了的沈敬之:“可能是……总下厨有些腻味了吧……”
季鉴笑了笑:“有可能。”
沈迦想了想:“那我明日与季铮说说,去外面吃吧。”
“可以。”季鉴停了停,又问:“你不会厨?”
“那怀砚不在的时候……”
“煲汤。”沈迦笑了笑:“敬之不在的时候我都是煲汤,再上街买些熟食。”
话音刚落,便听醒来的季铮说了句:“还没到啊?这马车怎么行得这么慢!”
“能不能再快些!”
他音量很高,外头驾马的人听了,回道:“可以是可以的。”
“只是方才少爷吩咐过,要我行慢些,说沈小姐头疼,受不了颠簸。”
沈迦一听,心更酸软了。
季铮说:“好吧。”
她掀开车帘,看着窗外倒退的寂静树木,说道:“没事,加快一些吧。”
沈迦发了话,马夫便加鞭让马跑的快一些。
夜路难行,加上马夫对路况不熟,很快便出了意外。
车轮陷进深坑,猛地一个剧烈震颤!整个车厢瞬间倾斜,令人心悸地弹跳起来,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季铮失声惊呼。
沈迦的身体被一股蛮横的力量裹挟着,往窗边倾斜,再向前狠狠掼去。
而一边脑袋撞上了温软却又坚实的壁垒,她闷疼一声,随即是发髻骤然松脱的坠感。
一侧的灵蝶竟脱了束缚,和如意祥云锁坠一同发出“叮当”脆响,不知滚落到车厢哪个角落去了。
季鉴扶住她的肩膀,薄唇微启,温润的气息拂过她的额角:“没事吧。”
马夫也问了一声:“没事吧!”
沈迦首起身,回道:“没事。”
沈敬之下意识相护的手僵在了半空,而后握成拳缓缓放下,退回去,像个没事人一样再次闭目。
没有人看到有血丝从他紧握的指缝中渗出。
沈迦坐回原位,看到沈敬之脚下有寒光在闪,便扶着车壁挪过去,将手撑在他腿上。
弯腰从他脚下把灵蝶捡起来,扶着发髻夹回去。
而后再次弯腰摸索。
沈敬之心口猛地一跳,混杂着未散的惊恐、和被她忽然靠近的不自在。
压在他腿上的手好似能透过薄薄的衣料传出暖意。
季鉴问道:“还有什么东西没找到吗?”
“嗯,耳坠掉了。”
“明天白日让车夫找一下吧。”
“没事,我再找找,方才往窗边磕了一下,就怕它掉出去了。”沈迦的声音有些明显的慌乱。
季鉴和季铮也帮她一起找,季鉴边摸索边问:“那耳坠很重要吗?”
“不是……就是以前敬之找人打的,我还挺喜欢,我看那东西工艺复杂,要重新打应该很费劲。”
许是慌乱的缘故,她的声音有些不成调。
沈敬之给她打过不少东西,但她嫌麻烦从来不用。
也因此,她不知道。
沈敬之一首以为,她不喜欢。
此刻,连她都没意识到,自己竟为一样小物件,而慌了神。
话音刚落,沈敬之将她扶起来,踏实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没掉出去,还在车里,刚刚听到声音了,起来吧,我给你找。”
沈迦“嗯”了声,端坐起来,目光落在沈敬之低垂的后脑勺上。
沈敬之从方才的颠簸开始,没有再看她一眼,拉开车帘绑住,借月光一寸寸扫过坐垫、车壁的雕花木框、车厢底板——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可能藏匿那小物件的缝隙。
所有人摸索了半天没找到,沈迦才叹了口气,说:“算了,不找了,一会儿到了我再仔细看看。”
季铮和季鉴闻言,坐了回去。
沈敬之抬起头来,看到她眉宇间映着焦灼,又猛地弯腰,半跪到她身前,拂过她的裙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