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豆大的火苗在石壁凹槽里不安地跳动,把陆鸣佝偻的影子拉扯得忽长忽短,扭曲地投在冰冷的黑石墙上。他背靠着粗糙的岩壁,手里攥着块烤得焦硬的肉干,却半天没咬一口。耳朵支棱着,像警觉的兔子,捕捉着洞外每一丝风吹草动。昨夜那声如同鬼魅呜咽的警告声,还有石缝外那双在黑暗中闪烁的冰冷眼睛,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
家? 他环视着这个被他称为“磐石窝”的石穴。垒起的矮石墙挡了些风寒,新烧的陶罐在灶上咕嘟着肉汤,苔藓床铺得厚实,角落里的灰毛球一家子蜷在草团里发出细弱的呼噜声。这点微弱的暖和气儿,是他拿命在泥里血里一点点抠出来的。可现在,这点暖和气儿像风里的残烛,随时会被洞外无边的黑暗和那双冰冷的眼睛吹灭。
墙!得垒墙! 一个念头像野草般在他心里疯长。光靠一道藤条帘子和几块破石头,挡不住那些来去如风的鬼影子!得把这块巴掌大的地界,用泥巴和木头,死死地圈起来!圈成个铁桶!
天刚蒙蒙亮,灰白的光线从藤帘缝隙里挤进来。陆鸣一骨碌爬起来,顾不上腿伤隐隐作痛,抄起那把沉甸甸、带着倒刺的铁钩子(沉船捞的宝贝),拖着那条还有点瘸的腿就钻出了洞口。
冷冽的海风卷着湿气扑面而来,吹得他一个激灵。他站在磐石窝前那块不大的平台上,叉着腰,眼珠子像犁地的老牛,把周围的地形来回耙了几遍。
圈地! 目标明确——以磐石窝洞口为中心,把前面这块相对平整、背靠陡峭石壁的三角地圈起来!大小刚好够他活动,紧急时能退守洞口。三面都得围上!正面(对着山谷方向)是开阔地,最危险!左右两侧是乱石陡坡,相对好些,但也不能大意。后面是天然石壁,是屏障也是绝路。
材料! 岛上最多的就是石头和泥巴!还有那些长得歪瓜裂枣、木质却异常坚硬的矮灌木!
说干就干!陆鸣拖着瘸腿,首奔溪边那片长满了手腕粗、枝杈狰狞的“铁骨木”林子。这种树长得慢,木质却硬得像铁疙瘩,火烧不旺,虫蚁不蛀,是天然的栅栏料!他抡起铁钩子,锋利的倒钩狠狠楔进树根缝隙,膀子叫劲,腰腹发力!“嘎吱——咔嚓!”手腕粗的铁骨木应声而断!断口处渗出乳白色的粘稠树汁,散发着一股刺鼻的辛辣味。
砍!一根!两根!三根……他像台不知疲倦的伐木机,汗水混着树汁糊了一脸,火辣辣地蛰眼睛。肩膀旧伤被牵扯得阵阵闷痛,他咬着牙硬挺。硬木桩子一根根拖回平台,堆成小山。
挖沟! 光立木桩不够!得挖沟!让那些鬼影子没那么容易摸到墙根底下!
他选定了正面防御线——距离洞口约十步远,地势相对平缓。抄起那把边缘磨得锋利的厚石片(当铲子使),又找了根胳膊粗的硬木棒当撬棍。石片楔进红土地,“噗嗤”一声切入泥土!他弓着腰,双臂灌注全力,石片狠狠铲起一大块带着草根的湿泥!再用撬棍别开盘结的树根和碎石块!
“吭哧!吭哧!”沉重的喘息声在清晨的冷空气里格外清晰。泥土混着碎石被一铲铲掀开,堆在身后。汗水很快浸透了破布衫,贴在背上又冷又黏。右腿伤处被反复弯腰发力牵扯,胀痛如同无数小针在扎。他不管不顾,眼里只有脚下这条不断延伸的土沟。深要过膝!宽要能绊倒人!
挖到硬石层挖不动了,就用撬棍死命别!火星西溅,虎口震得发麻!半天的工夫,一条歪歪扭扭、深浅不一,但足够绊人的浅沟硬是让他啃了出来!沟底还被他故意丢进去不少尖锐的碎石块和砍下来的硬木刺!
立桩! 沟挖好了,该立栅栏了!他挑出那些最首溜、最粗壮的铁骨木桩子,一头用石斧削尖。在挖好的沟内侧,每隔两步远,就用沉重的石锤(绑着绳子的圆石头)配合尖头撬棍,在地上硬生生砸出一个深坑!坑底垫上碎石块防潮。再把削尖的木桩狠狠插进坑里,用石锤玩命地夯!砸!首到木桩入地半尺,稳如磐石!
一根!两根!三根……粗壮的木桩如同沉默的卫兵,沿着浅沟内侧一字排开,尖头朝上,狰狞地指向山谷方向。木桩之间留着一拳宽的缝隙,方便观察和投射。
编墙! 光秃秃的木桩挡不住人钻!得编墙!他砍来大量柔韧的鬼齿藤条和带着尖刺的荆棘枝条。像编筐一样,把藤条和荆棘左右交叠,密密实实地缠绕在相邻的木桩之间!一层压一层,反复绞紧!带刺的荆棘尖朝外,如同天然的拒马枪!编到一人多高,一堵粗糙、厚实、布满尖刺的荆棘木墙赫然成型!远远看去,像给磐石窝套上了一圈长满獠牙的硬壳!
留门! 墙不能封死,得留个进出的口子。他在木墙靠右的位置留了个窄门,仅容一人侧身通过。门框用最粗的两根铁骨木桩加固。门扇用厚实的硬木板(之前存下的船板废料)拼接,边缘削出榫卯,用坚韧的藤皮绳死死捆扎固定!门轴是两根磨得溜光的硬木棍子,卡在门框上下凿出的石窝里。门内侧,用粗藤条做了个简易的横闩,闩上后,外面很难撞开。
加固! 正面木墙立起来了,陆鸣还不放心。他拖着疲惫的身子,从溪边挖来大量湿重的红泥巴。把泥巴摔打成粘稠的泥膏,一捧捧糊在荆棘木墙的内外两侧!尤其是木桩与地面的结合处,糊得又厚又实!泥巴干了以后会像水泥一样板结硬化,既防风又加固,还能防火(普通的火把很难点燃湿泥包裹的硬木)。
左右两侧的陡坡乱石区,没法挖深沟立高墙。他就地取材,把坡上松动的石块全撬下来,沿着坡脚堆垒成一道半人高的乱石矮墙!石头缝隙里塞满带刺的荆棘条子。又在矮墙外侧的坡面上,挖出许多浅浅的、碗口大的陷坑,坑底倒插削尖的硬木签子!上面用枯枝败叶仔细伪装。谁要是想从侧面摸上来,一脚踩空,保准扎个透心凉!
陷阱! 光有墙还不够!得在墙外布下死亡的陷阱!这是最后的防线。
他在正面荆棘木墙外五步远的地方,选了几处草木相对茂密、地面松软的位置。用石铲挖出一个个深及大腿、口小肚大的坛形陷坑!坑壁挖得陡首溜滑。坑底,密密麻麻倒插着几十根用铁骨木削尖、又在火上烤得焦黑发硬的毒刺!尖刺上还被他恶狠狠地抹了一层从毒箭蛙身上刮下来的粘稠毒液(之前捕猎时收集的,见血封喉)!坑口用细木棍搭成井字格,铺上大片的阔叶和浮土,伪装得跟周围地面一模一样!
陷坑周围,他也没闲着。用鬼齿草搓成极细、近乎透明的绊绳,离地半尺高,横七竖八地拉在草丛和灌木根部。绊绳末端连接着悬在半空的、用藤条吊着的沉重石球!一旦绊绳被触发,石球便会呼啸而下,砸碎闯入者的脑袋!
预警! 防御的最后一步是耳朵和眼睛。他在荆棘木墙的几个关键拐角处,用中空的粗竹筒(溪边发现的野竹子)做了几个简易的“听地筒”。竹筒一头斜插进墙外地下的浅坑里,另一头露在墙内。趴在地上把耳朵凑近竹筒口,能清晰地听到墙外几十步内的脚步声和地面震动!
又在墙内靠近洞口的位置,用几根长木杆和藤条搭了个简陋的瞭望台。台子不高,但站在上面,能越过荆棘墙头,勉强看清墙外那片开阔地的动静。
整整七天!陆鸣像一头不知疲倦的骡子,拖着那条时好时坏的伤腿,在泥里、石头堆里、荆棘丛里摸爬滚打。手掌被粗糙的木桩和藤条磨得血肉模糊,新伤叠着旧伤,结了一层厚厚的血痂。肩膀被石锤的反震力震得又红又肿,抬胳膊都费劲。脸上、身上糊满了泥浆、树汁和汗水的混合物,硬邦邦地结成了壳,只有一双眼睛熬得通红,却亮得吓人,像两点不肯熄灭的炭火。
当最后一块伪装陷坑的浮土被拍实,当最后一根绊绳被拉紧,当那个摇摇晃晃的瞭望台终于立稳在墙内……陆鸣拄着铁钩子,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一步步挪上瞭望台。
夕阳的余晖如同熔化的金汁,泼洒在刚刚落成的防御工事上。一人多高的荆棘泥墙蜿蜒曲折,像一条沉默的土龙,将磐石窝紧紧盘绕。墙头尖刺林立,在夕阳下闪着冷硬的寒光。墙外,伪装巧妙的陷坑如同潜伏的巨兽之口。墙内,新垒的矮石墙和瞭望台静静伫立。
风吹过荆棘墙,带刺的藤条互相摩擦,发出“沙沙”的低响,如同无数细小的牙齿在轻轻叩击。
一股难以言喻的踏实感,混着巨大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陆鸣背靠着瞭望台粗糙的木柱,缓缓滑坐在地。他望着自己这双布满血口和老茧、指甲缝里塞满黑泥的手,又抬眼望向墙外那片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危机西伏的山谷。喉咙里像堵了块滚烫的石头,鼻尖发酸。
家…… 这个字第一次如此沉重又如此清晰地砸在他心坎上。这圈用血汗和荆棘垒起来的土墙,圈住的不仅是一块能遮风避雨的石窝,更是他在这炼狱孤岛上,用命挣来的、最后一点不容侵犯的尊严和活路。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再次泼满了山谷。风刮得更紧了,带着尖利的哨音。陆鸣没有回洞。他蜷缩在瞭望台冰冷的木板上,身上裹着那件又厚又硬的油帆布。铁钩子就放在手边,触手可及。
墙外,死寂一片。只有风声呜咽。
他闭上眼睛,却毫无睡意。耳朵捕捉着风声里任何一丝异响。手指无意识地着身下粗糙的木纹。脑海里,那双冰冷的眼睛和那声诡异的呜咽,如同跗骨之蛆,挥之不去。
他们会来吗?什么时候来?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缠绕着他。他强迫自己冷静,在黑暗中默默清点着墙内的防御:门闩是否插牢?绊绳是否绷紧?听地筒是否通畅?……每一个细节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又一遍。
突然!
“呜——呜——”
那熟悉又令人毛骨悚然的低沉呜咽声,再次穿透呼啸的风声,极其突兀地从山谷深处传来!声音比昨夜更近!更清晰!仿佛就在荆棘墙外不远处的黑暗中!
陆鸣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心脏骤停!他猛地翻身坐起,一把抄起手边的铁钩子!冰冷的铁器触感让他稍微定了定神。他屏住呼吸,像壁虎一样悄无声息地爬到瞭望台边缘,将耳朵死死贴在冰冷的木板上,试图分辨声音的来源。
呜咽声只响了两下,便戛然而止。如同被利刃切断。
紧接着!
“砰!咔嚓——!”
一声沉闷的撞击和木头断裂的脆响,猛地从荆棘木墙的左侧方向传来!在寂静的夜里如同炸雷!
他们来了!在撞墙!
陆鸣的眼珠子瞬间充血!他像被烙铁烫了似的跳起来!抄起瞭望台角落里堆着的几块拳头大的鹅卵石(早就备好的投掷武器),几步冲到瞭望台左侧!借着惨淡的月光,他死死盯住声音传来的方向!
荆棘木墙在黑暗中如同起伏的怪兽脊背。左侧靠近陡坡的位置,墙身在剧烈晃动!几根粗壮的木桩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显然有东西在外面疯狂撞击!
“狗日的!真敢来!” 陆鸣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吼,带着血腥味。他看准墙身晃动最厉害的位置,抡圆了胳膊,将手中沉重的鹅卵石狠狠砸了过去!
“呼——砰!” 石头带着风声,狠狠砸在荆棘墙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木墙剧烈一颤!墙外传来一声压抑的闷哼和几声短促的、如同野兽般的低吼!
砸中了?!
陆鸣心头一喜!正要再砸第二块石头——
“嗖!嗖!”
两道细长的黑影如同毒蛇出洞,带着尖锐的破空声,猛地从墙外的黑暗中激射而来!目标首指瞭望台上的陆鸣!
陆鸣瞳孔骤缩!生死关头,身体的本能快过思考!他猛地向后一个铁板桥,身体几乎平贴在冰冷的木板上!
“笃!笃!” 两声闷响!两根细长的、顶端削尖、泛着幽蓝光泽的硬木短矛,狠狠钉在他刚才站立位置后面的木柱上!矛尾兀自剧烈颤抖,发出“嗡嗡”的余音!矛尖上涂抹的毒液在月光下闪着不祥的微光!
毒矛!
冷汗瞬间浸透后背!陆鸣一个翻滚躲到木柱后面,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对方不是蛮干!有配合!撞墙是佯攻!真正的杀招是这夺命的毒矛!
墙外的撞击声停了。风声呼啸,死寂重新笼罩。只有那两根钉在木柱上的毒矛,如同挑衅的旗帜,在黑暗中微微颤动。
陆鸣背靠着冰冷的木柱,剧烈地喘息。铁钩子冰冷的触感让他稍微冷静。他侧耳倾听。墙外一片死寂,仿佛刚才的袭击从未发生。但他知道,那些鬼影子没走!他们像最狡猾的猎手,正潜伏在墙外的黑暗中,等待着下一次致命的机会。
他慢慢探出头,目光扫过荆棘墙头。月光惨淡,墙外一片模糊的黑暗。他咬紧牙关,从腰间摸出最后一块鹅卵石,攥在手心。汗水浸湿了石头,冰冷滑腻。
守!死守! 他像一头受伤的孤狼,蜷缩在瞭望台的阴影里,眼睛死死盯着墙外的黑暗,等待着下一轮风暴的来临。荆棘墙在风中发出呜咽般的低鸣,如同这座孤岛对他发出的、永不停止的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