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絣染劫

山魈泪……” 遗孀沙哑的声音像冰碴子滚过石壁，每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寒意。她枯瘦的手指还停留在骨刀豁口边缘那层诡异的淡蓝光晕上，指尖凝结的冰霜在幽暗的油灯光下泛着死寂的微光。 我瘫在冰冷的树根墩子上，身体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只剩下剧烈颤抖的余波。右手腕骨传来错位般的剧痛，左手掌心那道被竹丝割开的伤口里，残留的冰冷刺痛感如同活物般蠕动，深入骨髓。冷汗混着血水，从额角滑落，滴进眼睛里，带来一阵辛辣的刺痛。视线模糊地聚焦在她脸上——那张苍白、布满刀刻般皱纹的脸，此刻不再是毫无波澜的古井。那双深陷的、纯黑的眼瞳深处，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东西，像冰封的湖面下暗流汹涌，审视、惊疑，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震动？ “什……么……”喉咙干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声音嘶哑破碎。脑子里一片混沌，刚才那钻心蚀骨的寒意、刺目的蓝光、还有那缕钻进伤口的诡异蓝烟，带来的冲击远超修复骨刀失败的绝望。 遗孀没有立刻回答。她缓缓收回按在骨刀豁口上的手指，指尖的冰霜随着她的动作簌簌掉落。她低头，看着自己那只如同被冻伤的、微微泛着青紫色的指尖，又抬眼，目光再次如冰冷的探针，锁死我无力垂落、还在渗血的左手。 “山魈骨里的怨气，沾了活人精血，凝成的凶煞。”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巫祝诵念的韵律，“染骨如冰，蚀魂如针。是黎族絣染最古老的禁忌，也是……最核心的秘钥。” 她的话像冰冷的咒语，每一个字都砸在我的神经上。怨气？凶煞？秘钥？这些只在爷爷模糊呓语里出现过的词汇，此刻带着血腥和冰冷的现实感，狠狠砸进我的认知里。 “我的血……引出了它？”我低头，看着自己还在隐隐作痛的左手掌心，那被竹丝割开的伤口边缘，皮肤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近乎透明的青白色，仿佛被冻伤了。刚才那缕钻进伤口的蓝烟……就是这所谓的“山魈泪”？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窜上后颈。 “是引，也是饲。”遗孀的目光移回到那柄骨刀上。豁口深处，那些被我强行塞进去、浸透鲜血的竹丝，此刻在幽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妖异的、流动的蓝金色光泽，像凝固的极光被囚禁在嶙峋的骨隙里。“你的血，你的疯狂，填了它的‘渴’，也激了它的‘醒’。现在，它认了你的‘饲’。” 她枯瘦的手伸向乌沉木工作台的角落，拿起一个巴掌大的、用某种黑色硬皮鞣制而成的小袋子。袋子看起来很旧，表面没有任何装饰，只有磨损得发亮的边缘。她解开袋口粗糙的皮绳，从里面倒出几样东西。 几块颜色深褐、形状不规则的块茎，表皮粗糙，带着泥土的痕迹。几片风干的、边缘蜷曲的深绿色叶子，脉络清晰，散发着一种极其苦涩的草木气息。还有一小块……像是某种动物胶质凝固后的东西，半透明，带着浑浊的暗黄色。 “黎族絣染，染的不是色，是‘时’与‘灵’。”她将这几样东西推到我的面前，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指令意味，“三天时限不变。骨刀己‘醒’，但未‘成’。想救你母亲，想拿钱，用它——” 她的指尖，精准地点在那豁口深处，蓝金色光泽最盛的地方。 “——引出的‘山魈泪’，染透这七尺‘断肠青’！” 我顺着她的指尖看去。在乌沉木工作台的另一端，靠墙立着一卷东西。之前被巨大的博古架阴影遮挡，未曾留意。那是一卷竹篾！但不是普通的青篾。篾片极薄，近乎半透明，呈现出一种极其特殊的、带着灰败死气的青黄色泽，像深秋垂死芭蕉叶的脉络。卷得整整齐齐，用一根同样色泽的草绳系着，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寂和……不祥。 “断肠青？”这名字本身就带着一股浓烈的死亡气息。 “生于瘴疠绝壁，吸百年枯骨腐气。”遗孀的声音冰冷，“寻常染法，色不入骨。唯有‘山魈泪’为引，黎族古法为媒，方能在它死气之上，染出活命的‘生机’——七尺‘断肠青’，染成‘百劫絣’，便是那百万订单的定金！” 百万订单！母亲的手术费！ 这三个字像强心针，瞬间刺穿了身体的剧痛和疲惫！我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卷灰败的“断肠青”，又猛地转向遗孀：“怎么染？！古法！古法是什么？！材料呢？工具呢？黎族絣染不是要……” “材料，在你面前。”遗孀打断我，枯瘦的手指点了点那几块块茎、干叶和动物胶。“工具，”她指了指工作台上那些弯曲的骨针、石砧，“还有你的手。”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血污狼藉的左手上，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件即将被投入熔炉的、特殊的祭品。 “古法……”她深潭般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微澜，仿佛陷入了某种遥远的回忆，声音变得更加低沉沙哑，“不在谱上，不在言传。在血里，在痛里，在……山与灵的回应里。” 她缓缓抬起手，那枯瘦如鹰爪的食指，带着刚才触碰骨刀豁口残留的冰寒气息，猛地戳向我左手掌心那道被竹丝割开、此刻正泛着青白色的伤口！ “呃——！”一股比刚才蓝烟钻入时更尖锐、更纯粹的寒意瞬间从伤口炸开！那感觉，像是有一根冰锥狠狠捅进了骨髓里！剧痛让我眼前一黑，身体剧烈地痉挛起来！ “记住这痛！”遗孀的声音如同魔咒，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狠狠钉进我的意识深处！“记住这‘山魈泪’的冰！这是‘引’！把它，揉进薯莨（她点了点那深褐块茎）的苦里！捣进蓝草（干叶）的涩里！化进黄牛胶（动物胶）的黏里！用你沾了血的指头，用你被这冰火淬炼过的骨头！去碾！去揉！去熬！熬出那碗能染活‘断肠青’的‘劫汤’！” 她的指尖离开我的伤口。那钻心的寒意并未消失，反而像一颗冰冷的种子，深深埋进了掌心深处，持续散发着冻彻骨髓的痛楚。左手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指关节僵硬发白。 “三天！七尺‘断肠青’，必须吸饱‘山魈泪’的蓝金！”遗孀的身影在幽暗的油灯光下显得更加佝偻，却散发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染不成，你和你母亲的血，就是这‘断肠青’最后的染料！” 最后的话语，带着血腥的语言，重重砸下。她不再看我，如同完成了一场古老的祭祀，转身，悄无声息地再次融入石室深处浓稠的阴影里，只留下冰冷刺骨的空气和那卷散发着死寂气息的“断肠青”。 三天！又是三天！这一次，不仅要染布，还要用自己的血和那钻入骨髓的“山魈泪”去熬一碗诡异的“劫汤”！ 巨大的压力如同无形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几乎喘不过气。手腕的剧痛，掌心的冰寒刺痛，还有精神上巨大的消耗和恐惧，都在疯狂撕扯着所剩无几的意志。 嗡…嗡… 口袋里的手机再次震动起来！比上次更加急促！屏幕碎裂的纹路在幽暗中格外刺眼。 我颤抖着手掏出它，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屏幕上跳动的名字，依旧是—— “母亲 护工张姨” 恐惧瞬间攥紧了心脏！难道……难道刚才的抢救…… 划开接听键的瞬间，我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凝固的声音。 “小默！小默！”张姨的声音传来，依旧是带着哭腔，但这一次，里面似乎多了一丝……难以置信的狂喜和劫后余生的颤抖？“天啊！奇迹！真是奇迹啊！” 我愣住了。 “你妈……你妈她……”张姨激动得语无伦次，“刚才……刚才医生都摇头了！血怎么也止不住！心跳都快停了！突然……突然就缓过来了！血压稳住了！血……血自己止住了！医生都傻了！说……说从没见过这么凶险的情况能自己逆转的！现在……现在推进观察室了！暂时……暂时没事了！老天保佑啊！小默，是你……是你弄到钱了吗？菩萨显灵了啊！” 轰！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狂喜、后怕和极度虚脱的热流猛地冲上头顶！暂时没事了！血止住了！ 身体里紧绷到极限的弦骤然松弛，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差点让我首接晕厥过去。我死死抓着手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喉咙里堵着千言万语，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发出粗重而哽咽的喘息。 是巧合？还是……那强行引出的“山魈泪”，那野蛮的“血饲”，真的……在冥冥之中，用某种我无法理解的方式，暂时吊住了母亲一线生机？！ “张姨……守着……守着我妈……”我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钱……钱很快……很快就有……” 挂断电话。手机屏幕碎裂的纹路里，映着我苍白如鬼、却又因为劫后余生而扭曲的脸。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滴在冰冷的乌沉木台面上。 目光缓缓移向那柄骨刀。豁口深处，流动的蓝金色光泽在幽暗中静静闪烁，冰冷而妖异。又移向那几块深褐的薯莨、蜷曲的蓝草干叶、浑浊的动物胶……最后，定格在那卷散发着死寂气息的“断肠青”上。 掌心，那被“山魈泪”浸染过的伤口，寒意与刺痛感依旧清晰无比。 没有退路了。 我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从冰冷的树根墩子上撑起来。身体每一处都在叫嚣着疼痛和疲惫，但一股更强大的、名为“希望”的火焰，在胸腔里微弱却顽强地燃烧起来。 左手还在不受控制地颤抖，掌心伤口泛着青白。我伸出右手——那只布满新旧伤痕、此刻腕骨剧痛的手，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抓起了工作台上那根弯曲的、带着岁月包浆的骨针。 冰冷粗糙的触感传来。 然后，是那深褐色、沾着泥土的薯莨块茎。 没有称量，没有比例。遗孀的话语就是唯一的指引——“记住这痛！记住这‘山魈泪’的冰！把它揉进去！” 左手抓起薯莨，剧痛和冰冷让手指僵硬。我咬着牙，将薯莨狠狠按在石砧上！右手握着骨针，不再犹豫，带着电竞手速残留的爆发力和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劲，狠狠砸了下去！ 砰！砰！砰！ 沉闷的撞击声在死寂的石室里响起，带着一种原始而野蛮的韵律！薯莨坚硬的表皮在骨针的猛砸下碎裂、飞溅！每一次砸落，都牵扯着右手腕骨的剧痛，震得手臂发麻！但更强烈的，是左手掌心那“山魈泪”带来的、随着用力而不断加深的、钻心蚀骨的冰寒剧痛！ “呃啊——！”汗水瞬间再次浸透衣衫！我嘶吼着，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将所有的恐惧、绝望、后怕和刚刚燃起的微弱希望，都倾注在这疯狂的捶打之中！ 薯莨被砸烂，变成粘稠的、深褐色的糊状物，散发出浓烈的、带着土腥味的苦涩气息。我抓起一把散发着苦涩气味的蓝草干叶，粗暴地揉碎，混进薯莨泥里！再抓起那块浑浊的动物胶，用骨针尖锐的尾端狠狠刺穿、搅烂！ 最后，目光落在那只无力垂落的、掌心伤口还在渗血的左手上。 “用你沾了血的指头……” 遗孀冰冷的话语在耳边回响。 没有犹豫。我抬起左手，带着一种献祭般的麻木，将整个手掌，连同那道泛着青白色、不断传来冰寒刺痛的伤口，狠狠按进了石砧上那团混杂着薯莨泥、蓝草碎末和动物胶的、粘稠肮脏的糊状物里！ 噗嗤！ 粘腻湿滑的触感包裹了手掌。伤口被糊状物挤压、侵入！那“山魈泪”残留的冰寒，仿佛找到了新的媒介，与薯莨的苦、蓝草的涩、动物胶的腥黏瞬间交融！一股更加复杂、更加猛烈、如同无数冰针混合着滚烫烙铁的奇异痛感，顺着伤口，狠狠刺入！ “啊——！”难以忍受的剧痛让我身体猛地弓起，眼前阵阵发黑！但捶砸的动作却没有停止！反而更加疯狂！右手握着骨针，不顾腕骨欲裂的剧痛，疯狂地捶打、搅拌着石砧上的混合物，连同我深陷其中的左手！ 血，从伤口涌出，迅速被深褐色的糊状物吞噬、融合。那“山魈泪”的冰蓝，似乎也随着血液的渗出，丝丝缕缕地融入了这团越来越粘稠、颜色越来越诡异深沉的“劫汤”之中。 石砧上，那团糊状物在骨针的疯狂捶打和我左手的“搅拌”下，颜色逐渐由深褐向一种暗沉的、近乎墨绿的色泽转变，表面开始泛起一种极其粘腻、如同活物般的油光。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浓烈苦涩、土腥、血腥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如同深潭淤泥般的冰冷气息，在石室里弥漫开来。 就在这血腥、痛苦、几近疯狂的捶打搅拌中，就在那团“劫汤”的颜色变得最深、粘稠度达到顶点的瞬间—— 嗡！ 一股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共鸣感，毫无预兆地从石砧上传来！仿佛我左手掌心深处的“山魈泪”，与这团饱含血泪的“劫汤”，与那卷静静立在墙边的“断肠青”，甚至与工作台上那柄蓝金微闪的骨刀……产生了一种跨越物质的、奇异的联系！ 这感觉一闪而逝，快得如同幻觉。 我停下动作，脱力地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大口喘着粗气。右手腕骨剧痛欲裂，几乎抬不起来。左手深陷在那团冰冷粘稠、颜色诡异的“劫汤”里，伤口被糊状物紧紧包裹，剧痛和冰寒交织，麻木感沿着小臂蔓延。汗水顺着下巴滴落，砸在石砧边缘。 石砧上，那团“劫汤”如同凝固的深潭，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幽暗光泽和冰冷苦涩的气息。 第一步，完成了？这碗以血为引、以痛为媒、用“山魈泪”催生的“劫汤”，真的能染活那七尺死气沉沉的“断肠青”吗？ 三天。倒计时的滴答声，从未如此清晰地在心头敲响。母亲的生机，如同风中残烛，系于这碗诡异的浆液和那卷不祥的竹篾之上。 我抬起沉重的眼皮，目光越过石砧上那团深潭般的“劫汤”，投向墙角那卷灰败的“断肠青”。幽暗的光线下，它像一条蛰伏的、等待吸食生机的毒蛇。 就在这死寂的间隙—— 叮咚！ 一个清脆的提示音，极其突兀地，从我摔在乌沉木工作台上的、屏幕碎裂的手机里响起！ 不是电话，是……短信？ 谁会在这个时候发短信？ 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我。难道是周涛？他又要耍什么花样？ 挣扎着，用还能动的右手，够到那冰冷的手机。屏幕碎裂的纹路让显示有些扭曲，但勉强能看清短信内容。发信人是一个陌生号码，内容只有一行字，却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眼底： “《百器谱》残页扫描件己提交非遗中心备案。‘青鸾绕枝’，是我的了。林默，你拿什么跟我斗？等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