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邯郸城破三月余，赵地硝烟渐散。 嬴政并未急于返咸阳，驻跸于邯郸旧赵王宫。深秋的风掠过宫阙飞檐，卷起几片枯叶，落在堆满简牍的紫檀案几上。案头，一卷用“秦纸”誊抄的《新颁郡县制令》微微泛着黄晕，旁边是黑冰台密匣开启后留下的铜钥。
右丞相冯去疾声音平稳，却字字千钧：“陛下，赵国故地十五郡，郡守、郡尉、监御史三长皆己由咸阳遴选任命，陆续抵任。依《吏律》，新郡县官吏名录、职掌明细、岁赋定额、刑狱章程，皆己明发各郡公示。”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内肃立的群臣，“然……推行之中，阻力甚巨。”
李斯立即接话，语调冷硬：“阻力？皆乃六国余孽及守旧老氏族不甘失势，阳奉阴违！赵国旧吏，明面俯首，暗中串联，散布流言，诽谤新法苛刻，盘剥甚于往昔！更有甚者，隐匿田亩人口，拒不造册登记！”他呈上一卷竹简，“此乃黑冰台御史密报，赵国旧都邯郸及周边三县，隐匿壮丁逾万，私田数万亩！”
嬴政的目光落在殿中几位身着玄色深衣、神情倨傲的老者身上。他们是随王驾而来的关中老秦人勋贵代表——孟氏族长孟骞、西氏族长西陵、白氏族长白仲。孟西白三族，乃秦立国之初便追随秦襄公的功勋老族，树大根深，在关中拥有大片封地（虽早己名存实亡）和私兵部曲。
孟骞须发皆白，跨前一步，声音洪亮而带着不满：“陛下！老臣斗胆进言！秦法固然严明，然赵地初定，民心未附，便以峻法相绳，严刑逼迫登记田户，是否操之过急？恐激起民变，反为不美！昔日分封，宗室勋贵世守其地，与民休戚，方能固本。今骤行郡县，远遣官吏，不习水土，不通民情，只知催科索赋，岂非苛政扰民之始耶？”这话表面为赵民请命，实则首指郡县制剥夺了他们这些老氏族在地方的影响力与特权。
李斯脸色一变，厉声道：“孟公此言差矣！分封乃祸乱之源！周室衰微，诸侯并起，战火连绵数百年，根源便在分封！郡县之制，乃天下一统之基石！官吏由朝廷选派，考绩升迁皆依法度，何来苛政扰民？隐匿田户，抗拒新法，此乃乱臣贼子所为，当以律严惩，岂能姑息！”他转向嬴政，“陛下，蜀郡太守张若，贪墨渎职，侵吞修堰库银，证据确凿，臣请依新颁《吏律》，处以‘车裂’之刑，抄没家产，以儆效尤！”
“车裂？！”殿中一阵压抑的惊呼。蜀郡偏远富庶，张若本是关中老氏族推举上去的人。孟骞等人脸色骤变，这分明是皇帝借李斯之手，拿他们的人开刀立威！
嬴政的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的轻响。他没有立刻表态，目光平静地扫过孟骞等人铁青的脸，又掠过李斯和冯去疾。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蜀郡张若，辜负圣恩，罪在不赦。”嬴政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无可置疑的权威，“然，车裂酷烈，非朕新政本意。改为腰斩，家产抄没，其族流徙北地长城戍边。”他略作停顿，目光转向孟骞，“孟公忧心赵地民情，其情可悯。冯相。”
“臣在。” “将新近编撰之《秦律释义》及《劝农令》（包含深耕、代田法条文），即刻发往各郡县。官吏宣讲律法，务必晓谕利弊。凡主动申报隐匿田户者，过往不究，田亩登记造册，按新律纳税即可。若再冥顽不灵，两罪并罚，严惩不贷。”这番话，既给了孟骞台阶，收了几分老氏族颜面，又重申了推行新法的铁腕决心，恩威并施。 “陛下圣明！”冯去疾、李斯躬身领命。 孟骞等老贵族脸上肌肉抽搐，终究不敢再言，只得悻悻退回班列。
嬴政的目光落到殿角侍立、身着墨家素色短褐的腹?身上。“腹院长。” “臣在！”腹?精神一振，趋前一步。 “天工院新制，演示。” “遵旨！”
数名墨家工匠抬着两件器械入殿。一件是改进后的三连发臂张弩，结构更为精巧；另一件则是一面半人高的盾牌，木胎为基，表面覆盖一层打磨光滑、铆接紧密的薄青铜板，边缘包铁加固，既轻便又坚固。 腹?亲自演示。三连弩上弦迅捷，伴随着“咔！咔！咔！”三声机括脆响，三道乌光电射而出，将二十步外的皮质箭靶射得洞穿！随即，他举起那镶铁皮复合盾牌，一名力士挥动青铜剑全力劈下，只听“铛”一声巨响，盾牌剧烈震动，表面留下一道浅浅白痕，却丝毫无损！若换做普通木盾，早己被劈开。
殿内群臣，包括那些老氏族，皆看得目眩神驰。王翦、蒙恬等武将眼中更是精光爆射！有此利器，秦军战力将再攀高峰！ “好！”嬴政赞许道，“三连弩优先装备‘陷阵营’。此盾命名‘墨守’，配发各军精锐前锋。天工院诸匠，记首功！厚赏！” “谢陛下！”腹?及众工匠激动拜倒。
此时，一名黑冰台郎官悄无声息地快步趋入，将一枚细小的铜管呈于章邯。章邯验看火漆封记，瞳孔微缩，疾步上前，将铜管置于嬴政案前，低声道：“陛下，咸阳急报，‘玄鸟’密讯。”
嬴政不动声色地捏碎蜡封，抽出一卷薄如蝉翼的“秦纸”。纸上墨迹细小如蝇头，正是黑冰台专属的密码文字。他目光飞速扫过，原本平静的面容瞬间笼罩上一层寒霜。
纸上只有寥寥数字： “楚项燕密遣使齐、燕、魏、韩遗族。合纵之谋己成，联兵伐秦，期在今冬。”
一股无形的压力瞬间弥漫整个大殿。群臣虽不知具体内容，但见皇帝骤变的脸色和章邯凝重肃杀的神情，都屏住了呼吸。 嬴政缓缓放下密报，漆黑的眼眸深处，仿佛有雷霆风暴在酝酿。他手指轻叩案几，发出笃笃轻响，每一次叩击都像敲在群臣心头。 “冯相。” “臣在。” “拟旨。”嬴政的声音冷冽如冰，不容置疑，“命王翦、蒙恬，七日之内，完成三晋之地（赵魏韩故地）防务交接，统本部精锐，秘密移师函谷关待命！命内史腾（负责关中防务）整军戒备，清查关隘！命黑冰台关中、楚地所有‘耳目’，全力刺探项燕联军动向、兵力分布、粮道虚实！隐匿不报、玩忽懈怠者，斩！” “臣遵旨！”冯去疾、章邯凛然应诺。 “李斯。” “臣在。” “《秦半两推行令》即刻明发天下！以咸阳新铸‘泰皇半两’为范，各郡县设‘钱监’，严查私铸劣钱！凡敢拒收秦半两、或以劣钱扰乱市易者，无论身份，严惩不贷！此令，视为国战！” “诺！”李斯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退朝！”嬴政拂袖起身，玄色龙袍卷起一阵冷风。
群臣躬身退出，殿内只剩下嬴政和章邯。夕阳的余晖透过高窗，将嬴政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射在那幅巨大的帝国疆域图上，函谷关以东，楚、齐、燕、魏故地的轮廓被染上一层不祥的血色阴影。
“章邯，”嬴政的声音低沉，“项燕所恃者，不过楚地广袤，兵员众多，兼有齐财富、燕魏残兵为援。然其联军仓促拼凑，号令不一，粮草补给更是致命软肋。” “陛下明鉴！” “黑冰台在楚国的‘钉子’，是时候动一动了。”嬴政的手指重重按在地图上楚国都城寿春的位置，“给项燕的‘合纵大业’，送一份‘厚礼’！还有那个贪婪的齐相后胜……他喜欢金子？那就用金子，把他彻底埋进坟墓！” “臣明白！”章邯眼中寒光一闪，抱拳领命，身影迅速隐入殿角的阴影之中。
嬴政独自立于殿中，望着地图上蜿蜒的黄河与巍峨的函谷关。殿外的风，带着深秋的肃杀，隐约送来远处军营操练的号角与金戈交击之声。新政的铁腕推行，老氏族的暗流涌动，墨家利器的锋芒初露，以及这即将席卷而来的、由楚国项氏点燃的滔天战火……这一切，都交织在这位千古一帝深邃的眼眸里。定鼎关中，从来不是终点，而是一场更加波澜壮阔征程的起点。灭国的刀锋，己悄然指向了南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