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像一场席卷了整个小镇的飓风。
空气中充满了紧张和期待的味道。往日里喧闹的街道,都变得安静了许多。家家户户都小心翼翼,生怕打扰到家中有考生的孩子。
林墨进入了最后的冲刺阶段。他几乎不再回家,吃住都在学校。偶尔在周末回来换洗衣服,整个人都清瘦了一圈,但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淬炼到极致的精钢。
一一也同样在为她的目标而努力。她选择了学医,那同样是一条分数线高耸入云的道路。她的沉静和从容,让她在紧张的备考氛围中,显得有些与众不同。她依旧按时作息,每日清晨会打坐修行片刻,让心境保持空明,这让她在学习时,效率远超常人。
他们见面的机会,只剩下在考场上。
高考那三天,天气异常闷热。我关了医馆的门,每天都亲自开车,送一一去考场。
我看到林墨的父母,也陪着他。两位朴实的工薪阶层,看着儿子的眼神里,充满了期盼和担忧。林墨在走进考场前,会回头,在人群中寻找一一的身影。当他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时,两人都会默契地一笑,点了点头。
那是一种无声的、最高级别的鼓励。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考完最后一门,铃声响起的那一刻,整个考点都沸腾了。考生们像潮水一样从教学楼里涌出,脸上挂着各种各样的表情:狂喜、迷茫、如释重负。
林墨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一一。他拨开人群,朝她走来。
“结束了。”他站在她面前,声音有些沙哑,但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嗯,结束了。”一一也微笑着。
他们没有像其他同学那样拥抱或欢呼,只是静静地站着,看着彼此。西年的时光,那些在图书馆无声的交流,在篮球场边的凝望,在月下小路的同行,在这一刻,都化作了心照不宣的宁静。
高考后的那个夏天,是安渡镇最热闹的一个夏天。
估分、填报志愿、等待录取通知书……每一天都充满了焦灼与期待。
结果出来的那天,老林家放了一挂长长的鞭炮。林墨不负众望,以全省前五十名的优异成绩,被他梦寐以求的建筑学院录取。
高考的尘埃终于落定,林墨和一一都如释重负。安渡镇的夜晚,蝉鸣声声,月色如水。两人约在老槐树下的小河边,坐在石阶上,脚尖轻轻点着水面,任夜风吹散了心头的紧张与疲惫。
林墨难得地放松下来,笑着说:“以后终于不用天天刷题了,感觉整个人都轻了好几斤。”
一一侧头看他,眼里带着笑意:“你本来就瘦,再轻下去就要被风吹走了。”
林墨挠挠头,忽然认真起来:“以后……你想过没有,等我们都毕业了,会是什么样子?”
一一低头,捡起一块鹅卵石,轻轻抛进水里,水面荡起一圈圈涟漪。她轻声道:“也许会各奔东西吧。”
林墨摇头,声音低低的,却很坚定:“我想……等我学成了,一定还回到这里。到时候,如果你愿意,我们就在镇上安个家。结婚生子,白头偕老。”
一一听到这里,手里的石子忽然停住了。她怔怔地看着林墨,月光下,她的眼神里有一丝迷茫和挣扎。夜风吹过,吹乱了她的发丝,也吹乱了她的心绪。
林墨察觉到她的异样,刚想开口,一一却突然站了起来,低声说:“太晚了,我得回去了。”
她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转身,快步消失在夜色中。林墨望着她的背影,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一一一路快步走回家,推开医馆的门,院子里还亮着灯。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和阿爹打招呼,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口,沉默了很久。
阿爹抬头看见她,温和地问:“怎么了,丫头?”
一一咬了咬唇,眼里有些复杂的情绪在闪烁。她终于低声道:“阿爹,我有些话,想和你说……”
“阿爹,你为什么……不找个伴儿呢?像对门的王奶奶和李爷爷那样。”
我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
我看着她那张与她母亲愈发相像的脸,我该如何向她解释,一个活了千年的存在,对于“伴侣”二字的理解?
我沉默了片刻,没有首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一一,你觉得,陪伴是什么?”
“陪伴……就是一首在一起吧。”一一低着头沉默着说。
“如果只能在一起很短的时间呢?一年,十年,或者……一百年。”我缓缓说道,“然后,你眼睁睁地看着他,从年轻力壮,到步履蹒跚,再到白发苍苍,最后化作一抔黄土,从你的生命里彻底消失。而你,却还是原来的样子。下一次,再下一次,都是如此。你觉得,这还算是陪伴吗?”
我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沧桑与悲凉。
一一脸上的轻松神色,渐渐凝固了。
她很聪明,她瞬间就明白了我的意思。因为我所描述的,不正是我们父女俩的宿命吗?
她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蒲扇。
“那……那不是很残忍吗?”她的声音有些发颤,“对留下来的那个人来说。”
“是啊,很残忍。”我叹了口气,“所以,有时候,不开始,就是一种慈悲。对自己,也对别人。”
我看着她,目光深邃:“阿爹不是不需要陪伴,只是阿爹的这条路,太长,也太孤单,没有人能陪我走完全程。所以,我有了你。一一,你就是阿爹在这漫长旅途中,唯一的、永恒的陪伴。”
那一晚,一一沉默了很久。
她第一次,如此深刻地去思考“时间”这个概念。
它不再是书本上抽象的词语,而是化作了一幅幅具体的、残酷的画面。
她想到了林墨。
想到了他神采飞扬地谈论着未来,谈论着要设计的房子,要组建的家庭,结婚生子,白头偕老……那些美好的、属于普通人的规划里,每一步,都清晰地刻着时间的印记。
几年后,他会成为一个英姿勃勃的青年。
十年后,他会成为一个成熟稳重的中年人。
三十年后,他会开始长出白发,步履变得缓慢。
一百年后……
一百年后,他会在哪里?
而一百年后的自己,又会是什么样子?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两千多年的样子,依旧娇小、细腻的手掌。答案,不言而喻。
那一刻,一种巨大的、无声的悲伤,攫住了她的心。这悲伤,无关情爱,无关背叛,而是一种源于生命本质的、无法跨越的鸿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