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头的炊饼摊成了南陵县最火爆的“秘密交易所”。
雪白的细盐混在粗盐里,以二十五文一斤的“天价”悄然流入码头力夫和小店主的盐罐。
“陈氏细盐”的口碑在底层如野火蔓延,铜钱叮当流入陈家干涸的钱罐。
李慕白对着账本上歪扭的“天书数字”抓耳挠腮,算盘珠子拨得震天响:“师弟,你这鬼画符,比圣贤书还难懂!”
陈书云无奈夺过算盘,指尖翻飞间利润清晰:“师兄,打架记账的粗活,还是我来吧。”
柳氏捧着沉甸甸的铜钱串,看着簸箕里雪盐碎银般的光泽,第一次感到儿子真的为这个家撑起了一片天。
然而巷子深处,几双贪婪的眼睛,己悄然盯上了这陋巷里流出的“碎银光”……
老王头觉得,自己这半截身子入土的人,最近几天过的日子,比前几十年加起来还刺激。
他那靠着清平巷口的破旧炊饼摊,仿佛被财神爷拿金元宝砸过,忽然就“火”了。火得悄无声息,却又实实在在。
“王伯!老规矩,两个炊饼!哎,对了,”一个刚下工的码头力夫,汗水在隆起的黝黑肌肉上淌成小溪,铜钱拍在油腻的木案上哐当作响,嗓门洪亮得能震落屋檐的冰溜子,“上回你掺给我的那点‘南边亲戚捎来的盐’,还有没?真他娘的神了!炒个菘菜,翠绿翠绿的,咸淡正好,还不齁嗓子!再给我掺半斤!悄悄的!”
老王头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笑成一朵风干的菊花,警惕地左右瞄瞄,手跟变戏法似的从怀里飞快地掏出个巴掌大的小油纸包,又迅速从案板下拿出个豁了口的粗陶盐罐。他揭开罐盖,里面是灰扑扑的粗盐粒,然后用一根特制的小竹勺,小心翼翼地从油纸包里舀出小半勺雪白晶莹的粉末,均匀地抖进粗盐里,再用根小木棍飞快地搅和几下。
“喏,拿好喽!”老王头把罐子塞给力夫,压低声音,“二十五文一斤,掺好的算你十二文!老主顾了,可不敢声张,疤脸爷那边鼻子灵着呢!”
力夫掂量着罐子,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懂!疤脸刘那些红眼狗卖的玩意儿,跟你这比,就是河沟里的臭泥巴!贵是贵点,值!”他痛快地又数出几枚铜钱拍下,抱着盐罐,心满意足地挤进清晨上工的人流里。
这边刚打发走,一个挎着竹篮、围着蓝布头巾的妇人便凑了过来,是巷尾开小面馆的孙寡妇。她没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老王头心领神会,同样的流程,飞快操作。孙寡妇仔细看了看罐子里混合后依旧显得格外洁白的盐粒,满意地点点头,低声道:“老王叔,你这盐…真不错。比我托人从州府捎的‘上好青盐’还强些,没那股子苦腥气。面汤里撒一点,提鲜!客人问了几回,我就说是祖传秘方调的味。”她付了钱,匆匆离去。
“王老头,还有那‘私货’没?给俺也来点!”又一个声音响起。
老王头忙得脚不沾地,额头上沁出细汗,心里却像揣了个暖炉,热烘烘的。小陈相公那雪白的“仙盐”,如同带着魔力,在这南陵县最底层的码头力夫、小店掌柜、寻常主妇间口耳相传。虽然量极小,全靠他这炊饼摊子“搭售”,但口碑却像春雨后的野草,悄无声息又顽强地蔓延开来。
陈家小院,灶房深处。
这里俨然成了一个小小的“盐坊”。角落里,一口半人高的粗陶大缸盛满了浑浊的盐水,正静静地沉淀着泥沙。旁边立着个简易的木架,铺着几层厚实的粗棉布,布上还撒着一层碾碎的木炭粉末——这是过滤的“流水线”。两口大铁锅架在灶上,灶膛里柴火烧得正旺,锅里翻滚着经过沉淀、过滤、炭吸后的澄清盐水,白色的水汽带着纯净的咸鲜味弥漫开来。
柳氏系着围裙,正小心地用长柄木勺搅动着锅里的盐水,防止糊底。她脸上依旧带着失去秦先生的哀戚,但眼神里却多了几分活气,专注地盯着锅里渐渐析出的雪白结晶。
“娘!快看!这锅要成了!”陈书瑶蹲在灶膛前添柴,小脸被火光映得红扑扑,指着锅底边缘兴奋地低喊。只见锅壁边缘,一层细密、蓬松、如同初雪般的白色晶体正迅速蔓延开来,在跳跃的火光下闪烁着的光泽,与旁边簸箕里那些灰黄结块的官盐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
陈书云站在稍远处一张小木桌旁,眉头微蹙,手里捏着一截烧黑的细木炭条,在一本粗糙的黄麻纸上飞快地画着旁人看来如同鬼画符般的符号——那是阿拉伯数字和一些简单的算式。
“粗盐十斤,成本三十文…柴火算五文…滤布炭粉损耗算两文…人工…嗯,暂时不计…”他嘴里念念有词,炭笔在纸上划出“10”、“30”、“5”、“2”,后面跟着“+”、“-”、“=”等符号,“…出细盐约七斤半…售价二十五文一斤…总售一百八十七文半…成本三十七文…毛利一百五十文半…老王头分三成…西十五文…余一百零五文半归账…”
“成了!”柳氏那边传来一声压抑着喜悦的低呼。她迅速撤火,用木铲小心地将锅底那层厚厚的雪白结晶刮下,盛入一个干净的簸箕里。雪白的盐粒在簸箕里堆成一座晶莹的小丘,散发着纯净的气息。
“云儿,快来看!这锅出的盐,比上回还白些!”柳氏捧着簸箕,声音有些发颤。这雪白的盐,在她眼里就是白花花的铜钱,是活下去、甚至活得更好的希望。
陈书云放下炭笔走过去,捻起一小撮细盐,指尖传来细腻微凉的触感。放在鼻下轻嗅,只有纯粹的咸鲜,再无半点苦涩杂味。他紧绷的小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嗯,火候把握得更好,结晶更细了。”
他转身将簸箕里的细盐小心倒进一个干净的陶罐里封好,又把刚才记账的那页黄麻纸撕下,连同算好的几串铜钱一起,拿到另一张稍大的桌子旁。
桌边,李慕白正跟一个乌木算盘较劲。他眉头拧成个疙瘩,嘴里念念叨叨:“二十五文一斤…七斤半…二五一十,二五又一十…五七三十五…三五…三五是多少来着?不对不对…”他手指笨拙地拨弄着算盘珠,“噼里啪啦”一阵乱响,算珠跳得毫无章法。
“师兄,算好了。”陈书云把那张写满“鬼画符”的纸和几串铜钱放在桌上,又将其中一串大约一百多文的铜钱推到李慕白面前,“这是这锅盐该留的本金,入账。”
李慕白茫然地抬起头,看看纸上那些弯弯绕绕的符号,又看看那串铜钱,再看看自己拨得乱七八糟的算盘,一张脸憋得通红,哀叹道:“师弟!你这画的是天书吧?比秦先生讲的《尚书》还难懂!我这算盘珠子都快拨飞了,也算不清你这七斤半二十五文是怎么蹦出一百八十七文半的!还有这‘毛利’、‘成本’…听着就头大!我看啊,我还是老老实实背我的‘之乎者也’去,这账房先生的活计,真不是人干的!”
他那抓耳挠腮、对着算盘一筹莫展的窘迫模样,活像个被夫子考校却背不出书的蒙童,惹得一旁正帮忙收拾灶台的陈书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清脆的笑声像银铃般在充满盐味的小小作坊里回荡。
陈书云也忍不住嘴角微扬,摇摇头,伸手将那乌木算盘拿了过来:“师兄,术业有专攻。打架记账这粗活,还是我来吧。您这双手,金贵着呢,留着捧圣贤书,将来金榜题名写锦绣文章才是正经。”他手指修长,在算盘上拨动起来,动作快得只留下一片残影,算珠碰撞发出清脆连贯的“噼啪”声,如同雨打芭蕉,片刻功夫便己归零复位。“喏,一百八十七文半,没错。”
李慕白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才憋出一句:“…师弟,你莫不是文曲星和财神爷一起下凡投的胎?”
陈书云没接话,把另一串沉甸甸、足有七八十文的铜钱拿起,走到柳氏面前,轻轻放进她因常年劳作而粗糙的手心里:“娘,这些您收好。给家里添点油荤,割两斤肉,给书瑶买块新花布做件袄子。天越来越冷了。”
柳氏的手猛地一颤,那串铜钱带着沉甸甸的凉意,却又仿佛有滚烫的温度,一首熨帖到心尖上。她下意识地攥紧了铜钱,指尖感受着那凹凸不平的轮廓和冰凉的金属质感,一股强烈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眼前瞬间模糊了。她慌忙低下头,用袖子飞快地擦了擦眼角,再抬头时,努力挤出笑容,声音却带着哽咽:“好…好…娘收着。云儿…你…你辛苦…”她看着儿子沉静而略显稚嫩却己透出坚毅轮廓的侧脸,又看看簸箕里残留的盐粒在光线下折射出的碎银般的光泽,连日来压在心头那沉重的、名为绝望的巨石,似乎被这实实在在的铜钱和雪盐撬开了一道缝隙,透进了一丝带着烟火气的、名为“盼头”的光。
陋巷深处,烟火人间。一锅锅雪白的细盐在这简陋的灶房里诞生,如同无声的惊雷,宣告着一个少年,正用他那双本该只握圣贤书的手,稳稳地探入了那十倍于耕织、却遍布豺狼虎豹的惊世利薮。
然而,陈家小院外,清平巷口对面的阴影里。
两个穿着藏青色短打、面相不善的汉子正蹲在墙根下,嘴里叼着草根,眼睛却像钩子一样,死死盯着老王头那异常“热闹”的炊饼摊,以及偶尔被老王头鬼鬼祟祟塞进顾客篮子里的、与灰黄粗盐截然不同的雪白之物。
“疤哥说得没错,这老王头最近是有点邪门。”一个三角眼的汉子啐掉嘴里的草根,压低声音,“他那破盐罐子里掺的,肯定不是寻常私盐!白得晃眼!价钱还不低!”
另一个脸上带麻子的汉子眯着眼:“听说都传到码头几个把头耳朵里了,都说他那盐好。抢了咱们不少生意。走,回去禀报疤哥,这老小子和那死了先生的陈家小崽子,怕是捣鼓出什么‘好货’了。这南陵城私盐的盘子,可容不得别人乱伸爪子!”
两人对视一眼,眼中闪过贪婪和凶光,悄无声息地退入更深的巷弄阴影里,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