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金陵，荣国府。
时值深秋，天光吝啬地从蟹壳青的云层里漏下几缕，照在潇湘馆的庭院。几竿翠竹蒙了层灰气，伶仃地立着，叶尖卷着枯黄。风贴着地面扫过，卷起阶前几片早凋的梧桐叶，打着旋儿，窸窸窣窣，像藏着无数细碎的闲言碎语。
黛玉拥着一件半旧的月白绫袄，斜倚在窗下的湘妃榻上。手里握着一卷书，目光却落在窗外那几片挣扎着不肯落地的枯叶上。指尖冰凉，书页半晌也未翻动一页。
屋里静得只剩铜漏滴答。
紫鹃轻手轻脚进来，将一碗温热的汤药搁在榻边小几上。药气苦涩，混着屋内常年不散的清冷药香，沉甸甸地压在鼻端。
“姑娘，该用药了。”紫鹃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她看着黛玉清减得只剩一把骨头的侧影，颧骨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愈发突出，眼下一抹淡淡的青影，衬得肤色近乎透明。咳疾入了秋便缠绵难愈，夜里咳得撕心裂肺，白日里就只剩了这副恹恹的倦怠。
黛玉没应声，只微微偏过头，视线掠过那碗浓黑的药汁，落在紫鹃脸上。那眼神清凌凌的，像浸在寒潭里的墨玉，没什么情绪，却将紫鹃那点忧色看得分明。
“放着吧。”声音也带着病后的沙哑，却字字清晰，没什么中气不足的含糊。
窗外廊下，几个小丫鬟聚在一处，声音压得低，却还是顺风飘进来几句：
“…听说了么？昨儿老太太屋里的鹦哥儿都嫌晦气，不肯往这边飞呢…”
“…可不是，自打她来了，府里就没个顺当…”
“…病秧子似的，偏生还长了副七窍玲珑心，谁的心思她瞧不透？难伺候…”
“…宝二爷倒是护着，可护得住么？太太那边…”
声音忽地掐断了，像是发现了窗内的人影。
黛玉的唇角几不可见地往下弯了一瞬，又恢复平首。她收回目光，指尖在书页边缘轻轻划过，那细微的摩擦声在寂静里格外清晰。不是难过，更像一种早己洞悉后的漠然。这府邸雕梁画栋，锦衣玉食，却也似一张无形的大网，处处是规矩，处处是眼睛。她的孤高清傲在这里是扎眼的刺，她的敏感多思是旁人揣测的由头，连这缠绵病榻，也成了“不祥”的佐证。
紫鹃脸上闪过一丝怒色，转身就要出去呵斥。
“紫鹃。”黛玉唤住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定力，“由她们去。唾沫星子淹不死人，理会了，反倒抬举了。”她端起那碗药，药气熏得她蹙了蹙眉，却眼也不眨，一口气灌了下去。苦涩在舌根弥漫开，她放下碗，拿起帕子按了按嘴角，动作不见狼狈，反透着股冷硬的韧劲儿。
午后，宝玉来了。
他裹着一身秋香色斗篷，额上微汗，显然是急步过来的。人未到，声先至：“林妹妹！今日可好些了？我给你带了新鲜桂花糕，刚蒸出来的，香得很！”他脸上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热切，眼神清亮，将一碟精致的糕点放在榻边，驱散了几分屋里的药气。
宝玉挨着榻沿坐下，絮絮叨叨说起园子里的新鲜事：哪处的菊花开了，探春又得了什么新奇玩意儿，云云。他竭力想让气氛轻松些，目光却总忍不住落在黛玉苍白瘦削的脸上，那份担忧藏不住。
黛玉听着，偶尔应一两声。她看着宝玉额角的汗珠，看着他眼中不掺假的关切，心底某个角落终究是软了一下。这偌大府邸，真心实意待她的，不过寥寥几人。宝玉算一个。只是这真心，在森严的礼教和府中无形的倾轧面前，又能护住几分？
“多谢费心。”她声音缓和了些，拿起一块桂花糕，小小咬了一口。甜腻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却压不住喉头那股熟悉的痒意。她偏过头，用帕子掩住口，压抑地低咳了几声，肩胛骨在单薄的衣衫下微微耸动。
宝玉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手足无措，想替她拍背又觉唐突，急道：“妹妹！快喝口水压压！”他手忙脚乱地去倒茶，茶水洒了些在桌面上。
黛玉止住咳，气息微促，抬眼看他那副慌乱样子，反倒轻轻扯了下嘴角：“不妨事，老毛病了。”她接过他递来的茶杯，指尖冰凉，触到他温热的掌心，一触即分。茶水温热，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些许舒缓。
“妹妹这身子…”宝玉看着她，心疼全写在脸上，“总得想个法儿，寻个好大夫瞧瞧才是。我去求老太太…”
“老太太事忙，不必惊动。”黛玉打断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府里的大夫，开的方子都一样。”她顿了顿，目光转向窗外那片伶仃的竹影，“这病，根在心里。药石之力，不过杯水车薪。”
宝玉被她话语里的寂寥刺了一下，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他只觉得这潇湘馆里的空气，比别处更沉，更冷，压得人喘不过气。他想驱散这冷寂，却又无从下手。他的关心是真，他的无力也是真。这府邸的规矩、母亲王夫人的态度、甚至是他自己那份懵懂尚未完全理清的情愫，都像无形的墙，横亘在他与她之间。
他沉默下来，只陪着坐了一会儿。临走时，他一步三回头，欲言又止，最终只低声道：“妹妹…你好生将养。我明日再来看你。”
黛玉目送他匆匆离去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门外，那抹鲜亮的秋香色被灰暗的庭院吞没。她收回目光，指尖无意识地着茶杯温热的杯壁，那点暖意转瞬即逝。
风又起了，吹得窗棂呜呜作响，卷起更多的枯叶。满园秋声，萧瑟入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