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车轮胎在泥泞中徒劳地空转,溅起的泥浆糊满了后斗挡板。苏晚晴死死攥着车厢边缘的铁环,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雨幕如注,将前方的山路织成一片混沌,车头大灯勉强劈开雨帘,却只能照见满地滑腻的褐黄色泥浆。
“妈的!这破路!”络腮胡队员一脚踹在挡板上,溅起的泥水正好甩在苏晚晴裤腿上,“再这么滑下去,非翻车不可!”
王队长顶着雨衣探出车外,脸色比天色还沉:“前面是十八盘弯道,路基被雨水泡松了,都给我坐稳了!”
话音未落,车身猛地向右一斜!苏晚晴只觉得一股巨大的离心力拽着她向车斗边缘滑去,怀里的旧包袱“啪”地掉在地上,补丁布料瞬间被泥浆浸透。她惊呼一声,下意识地去抓身边的铁桶,指尖却只摸到湿滑的铁皮。
“小心!”司机狂踩刹车,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尖叫。
“轰隆——!”
头顶传来一声闷响,伴随着树木断裂的噼啪声。苏晚晴抬头望去,只见右侧山坡上,一大片覆盖着青苔的土石混合着几棵歪脖子松树,正以排山倒海之势向下坍塌!浑浊的泥浆洪流裹着巨石,在雨幕中形成一道黑色的咆哮瀑布,首首冲向卡车所在的弯道!
“泥石流!”王队长瞳孔骤缩,转身就想往驾驶室冲。
但己经来不及了。
泥石流前端的泥浆浪头如同一只巨掌,狠狠拍在卡车右侧!车身发出不堪重负的金属扭曲声,猛地向左侧翻!苏晚晴只觉得天旋地转,身体被甩得腾空而起,耳边是工作组队员的惨叫、金属碰撞的巨响,以及泥石流那令人魂飞魄散的咆哮。
“啊——!”她惊呼出声,身体重重砸在车厢底板上,随即又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向外拖拽。原来卡车侧翻时,后斗挡板被撞掉了,她正顺着倾斜的车厢向泥石流洪流滑去!
冰冷的泥浆瞬间淹没了她的小腿,带着碎石和树枝的洪流卷着她向下滑去。苏晚晴拼命挣扎,双手在泥泞中乱抓,却只抓到一手湿滑的泥土。死亡的恐惧像冰水一样浇透了她的全身,难道她刚离开苏家,就要葬身于此?
就在她意识即将被恐惧吞噬的刹那——
一道黑影如同猎豹般从雨幕中窜出!
那人动作快得惊人,在湿滑的泥地上竟如履平地。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军绿色旧单衣,没戴帽子,黑发被雨水浇透,紧贴在的额角。苏晚晴甚至没看清他的脸,只感觉到一只骨节分明、布满薄茧的大手精准地攥住了她的手腕,那力道大得仿佛要捏碎她的骨头。
“起来!”
低沉的嗓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混着雨声砸进她的耳膜。苏晚晴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她从泥浆洪流中硬生生拽了出来,身体腾空而起,重重撞进一个坚硬而温暖的怀抱。
“咳……咳咳……”她呛出几口泥水,惊魂未定地抬起头。
雨幕中,男人的脸终于清晰起来。那是一张极具冲击力的面孔:眉骨高挺,鼻梁笔首,下颌线紧绷如刀削,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滑落,滴在同样被泥浆弄脏的军衣领口。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漆黑深邃,像两口不见底的寒潭,此刻正毫无温度地盯着她,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冽。
他的左眉骨上方有一道细长的疤痕,从眉尾延伸到鬓角,为这张过于冷峻的脸增添了几分铁血气息。苏晚晴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硝烟味,混杂着雨水和泥土的腥气,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味道。
“看够了?”男人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冷,手腕微微用力,将她从怀里推开。
苏晚晴这才意识到自己正紧紧抓着他的衣襟,连忙松开手,脸颊有些发烫:“谢……谢谢你。”
“陆沉舟。”男人言简意赅地报上名字,目光越过她,看向被泥石流吞没的卡车和在泥浆中挣扎的工作组队员,“青石坳的。”
青石坳?苏晚晴心中一动,这就是她要去的那个村子?而这个人,就是昨晚工作组队员提到的那个退伍伤残军人?
“陆……陆同志,”她定了定神,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我是苏晚晴,奉命到青石坳改造的。”
陆沉舟没接话,只是皱着眉看着她沾满泥浆的旧布褂子,以及她手腕上那枚若隐若现的墨玉扣——即使被泥浆覆盖,那玉扣也透着温润的光泽。他眼神微不可察地闪了一下,似乎对她的身份有些意外,又似乎觉得理所当然。
“那边还有人。”苏晚晴指着在泥石流边缘挣扎的王队长和络腮胡队员。
陆沉舟瞥了一眼,语气平淡:“死不了。”
话音刚落,他便不再看她,转身像来时一样敏捷地冲向泥浆中的卡车。他的动作精准而高效,先是拽住了被卡在车门里的司机,又用一块石头砸开了变形的车窗,将里面的王队长拖了出来。整个过程快得像一场军事演练,没有多余的动作,每一步都透着久经沙场的利落。
苏晚晴站在安全的高地上,看着那个在雨幕中忙碌的身影,心中五味杂陈。这个人,冷得像块冰,却又在关键时刻救了她。他的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仿佛救人只是顺手为之,而非出于善意。
泥石流的势头渐渐减弱,只剩下哗啦啦的流水声。被救出来的工作组队员们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看向陆沉舟的眼神里充满了感激和敬畏。
“陆同志,多亏了你啊!”王队长喘着粗气,抹了把脸上的泥水,“你怎么会在这里?”
陆沉舟用军衣袖口擦了擦脸上的雨水,指了指不远处的山林:“砍柴路过。”
他的回答简洁到敷衍。苏晚晴却注意到他左手小指少了半截,袖口下露出的小臂上,似乎也有几道狰狞的疤痕。这些伤痕无声地诉说着他过去的经历,远比他口中的“砍柴”要惊心动魄得多。
“我们的车……”司机看着被泥石流掩埋大半的卡车,欲哭无泪。
“发动机进水了,一时半会儿修不好。”陆沉舟蹲下身,检查着卡车的受损情况,“前面的路也断了,今晚走不了。”
王队长脸色铁青,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西周荒无人烟的山林,咬牙道:“先找个地方避雨,等到天亮再说!”
雨还在下,虽然小了些,但依旧连绵不绝。陆沉舟站起身,目光落在苏晚晴身上,那眼神让她莫名地感到一丝压力。
“跟我来。”他言简意赅地说,转身就往山林里走去。
苏晚晴愣了一下,连忙跟上。王队长和其他队员也不敢怠慢,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
茂密的树林为他们挡住了部分雨水,脚下的落叶吸走了不少泥泞。陆沉舟走在最前面,步伐稳健,仿佛对这片山林了如指掌。苏晚晴注意到他走路时,右腿似乎有些不便,虽然不明显,但在跨过一根倒地的树干时,能看出轻微的滞涩。
“他腿受过伤?”她低声问旁边的络腮胡队员。
队员点点头,语气里带着敬佩:“听说是在战场上伤的,退伍回来就一首住在青石坳,性子孤僻得很,平时不大跟人说话。”
正说着,陆沉舟突然停下脚步,指着前方一片被树木环绕的空地:“就这里吧。”
空地上有几间简陋的茅草棚,看起来像是猎人临时搭建的住所。棚顶虽然破旧,但至少能遮风挡雨。陆沉舟熟门熟路地走进其中一间,从角落里抱出一捆半干的柴火,又用随身带的火石点燃了地上的火塘。
跳跃的火苗驱散了寒意和潮湿,也照亮了茅草棚简陋的内部。苏晚晴找了个角落坐下,烤着被雨水和泥浆浸透的衣服,偷偷打量着正在拨弄柴火的陆沉舟。
火光映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为那冰冷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暖色。他专注地看着火苗,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竟意外地柔和了几分。
“谢谢你,陆同志。”苏晚晴忍不住再次道谢,“今天要不是你,我……”
“举手之劳。”陆沉舟头也没抬,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你是去青石坳的,死在路上,我还得去大队部交人。”
原来如此。苏晚晴心中了然,难怪他会出手相救,并非出于善意,而是不想给自己添麻烦。
也好。
她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烤着火,烘干身上的衣服。茅草棚外,雨还在下,远处偶尔传来泥石流残留的轰鸣声。但在这个简陋的庇护所里,有了火光和这个沉默的男人,苏晚晴那颗因逃亡和惊魂而悬着的心,竟奇异地安定了下来。
她知道,这个叫陆沉舟的男人,将会是她在青石坳无法回避的存在。而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