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海潮生1983

第26章 瓦刀,石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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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碧海潮生1983
作者:
介门虫先生
本章字数:
9038
更新时间:
2025-07-07

灶膛里的松脂火苗舔舐着锅底,将最后一点咸鱼粥的焦香烘烤成暖融融的烟火气。叶辰放下碗,目光落在墙角那根被油布包裹、孤零零矗立的杉木梁上。月光透过屋顶的破洞,冷冷地照在油布褶皱的阴影里,仿佛也照进了那根梁木深处被蛀虫啃噬出的空洞。

他站起身,走到梁前。油布掀开一角,手指拂过冰冷粗糙的树皮,最终停留在靠近根部那块颜色略深、触感微微发软的区域。指尖用力一按!

“簌簌……”

一小撮灰白色的木屑无声地飘落下来,如同无声的嘲讽。

蛀虫!深入木芯的粉蛀虫!这根费尽周折、用血汗换来的主梁,内里竟己被掏空了大半!沉甸甸的份量下,是摇摇欲坠的根基。

一股冰冷的烦躁如同海蛇,悄然缠上心头。他猛地攥紧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石场十天炼狱般的苦熬,野猪獠牙下的搏命,悬崖上蜂群的围攻……换来的竟是两根废梁?!风暴卷走一根,蛀虫啃空一根!老天爷这玩笑开得够狠!

但烦躁只持续了一瞬。他松开拳头,深深吸了一口混杂着松脂烟火气的冰冷空气。眼神重新变得冷硬如礁石。废了又如何?拆了当椽子!当门框!当柴烧!只要木头没化成灰,总有它的用处!

他不再看那根蛀空的梁木,转身走向墙角。那里,靠着他新买的、沉甸甸的精钢柴刀,斜倚着一把崭新的、闪着幽冷寒光的家伙什儿——瓦刀!

这是他用省城卖麝香换来的工业券加现金,在县供销社五金柜台咬牙买下的。铁匠铺精打的熟铁,厚背薄刃,刀身宽厚沉重,木柄缠着防滑的粗麻绳。刃口在油灯下流淌着一条笔首的、令人心悸的冷光。这东西,是石匠砌墙的吃饭家伙,也是他下一步夯实地基、垒砌石墙的关键武器!

他拿起瓦刀。入手沉实,冰冷的金属感透过掌心传来,带着一种无言的厚重力量。他掂量了几下,又用指腹轻轻刮过锋利的刃口,感受着那份足以劈开顽石的锐利。烦躁和挫败感,在这沉甸甸的、属于真正匠人的工具分量面前,如同潮水般退去。

梁塌了,就用石头把地基砸得更深!

第二天清晨。石匠李石匠带着他儿子李栓柱,如约而至。李石匠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沾着石粉的旧工装,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如同卡尺般精准的眼睛,在看到叶辰墙角那堆被他分门别类、码放得整整齐齐的条石(门槛石)、碎石料(垫缝用)和那柄崭新的瓦刀时,不易察觉地亮了一下。

“李师傅。”叶辰迎上去,指了指墙角那根蛀空的杉木梁,“这根……怕是不行了。”

李石匠没说话,大步走过去。他蹲下身,粗糙的手指在那块松软的蛀口周围反复按压、敲击。又拿出随身带着的小锤和尖钎,在蛀口边缘轻轻凿了几下。更多的灰白色木屑簌簌落下。他眉头皱起,摇了摇头:“芯子空了。承重悬。当主梁不行了。”语气斩钉截铁。

叶辰心下一沉,但面上不动声色:“能改做别的吗?门框?窗框?或者……劈了当柴?”

李石匠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木屑,目光扫过叶辰那张平静却透着不容置疑韧劲的脸,又看了看墙角那堆显然经过精心挑选、棱角分明的碎石料,沉吟片刻:“料是好料,干了这么多年,木质紧实。劈了可惜。改改尺寸,做两根大点的门柱或者窗过梁,撑个门脸还行。房顶的椽子也能凑合几根。”

“成!”叶辰立刻点头,“麻烦李师傅了!工钱按规矩算!”能用一点是一点,总比烧了强!

李石匠点点头,不再废话。他招呼栓柱把带来的工具(墨斗、线坠、大锤、撬杠)卸下。自己则走到叶辰之前用蛮力砸出的地基轮廓线旁,蹲下身仔细查看。他用线坠吊着,眯着眼比划着水平,又用脚丈量着距离。最后,他拿起那柄崭新的瓦刀,刀背在几处关键节点用力敲了敲地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地脚线还行,够硬实。”李石匠站起身,指着几处需要调整的拐角,“这里,往里收半寸。这里,垫两块三角石,稳当。条石(门槛石)位置定了,今天就先垒基脚石,把根脚打牢!”

他指挥着栓柱搬来条石和挑选好的垫脚碎石。自己则拿起那柄沉甸甸的瓦刀,掂量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满意。他走到搅拌好的稀泥浆(叶辰提前用粗沙、石灰粉和少量粘土加水拌的)桶旁,用瓦刀宽厚的刀身舀起一大坨粘稠的泥浆。

“看好了!”李石匠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石匠特有的金石质感。他走到地基线旁,对准一块需要垫高的三角石位置,手腕猛地一沉!瓦刀带着泥浆狠狠拍下!

“啪!”

一声清脆的拍击声!

粘稠的泥浆被精准地、均匀地拍实在石基凹槽里!厚薄均匀,边缘齐整!紧接着,他左手闪电般拿起一块事先挑好的、棱角分明的垫脚碎石,稳稳地按进泥浆里!手腕微调,用瓦刀背轻轻一磕!

“铛!”

碎石严丝合缝地嵌入泥浆,与下方地基石紧密咬合!泥浆被挤压着从缝隙微微溢出,又被瓦刀灵巧地一抹,边缘光滑平整!

动作行云流水,沉稳有力!每一刀拍下,都带着千钧之力;每一块石头嵌入,都精准如榫卯!泥浆、碎石、地基,在他手中那柄瓦刀的指挥下,如同最听话的士兵,迅速组合成坚不可摧的整体!

叶辰站在一旁,眼睛一眨不眨。他前世精于微观世界的精密操作,此刻却被这最原始、最粗犷的“夯石”技艺深深震撼。李石匠的动作看似大开大合,实则蕴含着难以言喻的精准和力量控制!瓦刀在他手里,不再是简单的工具,而是手臂的延伸,是意志的具现!

“试试?”李石匠抹了把额头的细汗,将瓦刀递给叶辰,指着旁边一处需要垫石的位置。

叶辰接过瓦刀。入手沉甸甸的,木柄的麻绳硌着掌心未愈的旧伤。他学着李石匠的样子,舀起一坨泥浆,对准位置拍下!

“噗!”

声音沉闷!泥浆溅开!拍得不够实,也不够匀!

他深吸一口气,稳住手腕。回忆着李石匠发力时腰马合一的感觉。再次舀浆,沉腰,发力!

“啪!”

这次声音清脆了些!泥浆被拍实了大半!他立刻拿起一块碎石,按进泥浆,用瓦刀背学着磕了一下。

“铛!”

碎石嵌入!但角度微偏,边缘的泥浆被挤得有些狼藉。

李石匠在一旁看着,没说话,只微微点了点头。叶辰也不气馁,继续埋头苦干。汗水很快浸湿了单薄的衣衫,混合着泥浆和石灰粉,糊在皮肤上又痒又粘。掌心被瓦刀柄磨得生疼,旧伤口隐隐作痛。但他眼神专注,如同在礁石缝隙里瞄准那条石斑鱼,每一次拍浆,每一次嵌石,都带着十二分的认真。

一整天。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在小小的院子里回荡。叶辰跟在李石匠身边打下手,搬石头,和泥浆,递工具。他像一块干涸的海绵,疯狂吸收着石匠的每一个动作细节:泥浆的干湿稠度,垫石的角度选择,瓦刀拍击的力道和角度,撬杠借力的支点……李石匠偶尔指点一两句,言简意赅,却字字珠玑。

日落时分。原本只是几道刻痕的地基线上,赫然立起了一圈半尺高的、由大小条石和碎石紧密咬合而成的坚实基脚!灰白色的泥浆尚未干透,在夕阳下泛着的光泽,如同给这座未来的石屋,打下了第一圈沉默而稳固的根骨!

李石匠拍了拍手上的灰,看着自己的成果,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深处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他指了指墙角那根蛀空的杉木梁:“明天,收拾它。”

叶辰点头,付了当天的工钱(用粮票和现金)。李石匠带着栓柱离开,院子里只剩下叶辰和那圈散发着泥土与石灰气息的新垒石基。

他走到石基旁,蹲下身。手指拂过冰冷粗糙的石面,感受着泥浆尚未干透的微粘和石块本身的坚硬。瓦刀被他随意地插在旁边的泥地上,刀身沾满了泥浆,刃口依旧闪着寒光。

就在这时,院门口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李阿香端着一个粗陶小碗,里面是熬得浓稠的米粥,上面飘着几片翠绿的野菜叶。她看到院子里新垒的石基和插在地上的瓦刀,愣了一下,随即目光落在叶辰沾满泥浆、汗水涔涔的侧脸上。

“阿辰……吃饭了。”她声音轻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将粥碗放在旁边一块干净的石头上。

叶辰“嗯”了一声,没抬头,依旧专注地看着那圈石基,手指无意识地着石缝里溢出的湿泥。

李阿香没再说话,默默走到灶台边,拿起水瓢,从新买的大水缸里舀了半瓢清水。她走到叶辰身边,蹲下身,将水瓢轻轻放在他手边。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墙角那个崭新的粗陶大水缸吸引。缸体厚重,釉面光洁,在昏暗的暮色里散发着沉静的光泽。这是叶辰家唯一像样的家当。

她的目光又扫过屋里。墙角那个装粮票的瓦罐盖子盖得严严实实。灶台上,除了她端来的粥碗,还有一个用旧布盖着的小瓦罐。她认得,那是叶辰装盐和糖的罐子。但今天,罐子旁边,多了一个小小的、印着奇怪花纹的铁皮盒子!

那盒子方方正正,银白色的铁皮在油灯下闪着微光,上面印着几个看不懂的弯弯曲曲的字母和图案。盖子盖得很紧,但一股极其淡雅、带着奶香的甜腻气息,若有若无地从缝隙里飘散出来。李阿香从未闻过这种味道,像……像刚挤出来的羊奶,却又更香浓百倍!她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心里满是好奇,却不敢多问。

叶辰终于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灰。他走到水缸边,舀水洗手。冰冷的水流冲掉泥浆,露出掌心被瓦刀柄磨出的新红痕和崩裂的旧伤口。他甩了甩手,走到灶台边,端起那碗温热的米粥,大口喝了起来。野菜的微苦混合着米粒的清香,熨帖着饥饿的肠胃。

喝完粥,他走到那个小铁皮盒子(奶粉罐)旁。盖子打开。一股更加浓郁的、如同融化奶油般的甜香瞬间弥漫开来!里面是雪白细腻的粉末!旁边还有一小块用锡纸包着的、深褐色、散发着奇异醇厚香气的块状物(巧克力)。

他掰下一小块巧克力,想了想,又掰下一半。将那一半巧克力递给李阿香:“省城带的。尝尝。”

李阿香吓了一跳,看着叶辰手里那小块深褐色、散发着香气的东西,手足无措:“这……这太金贵了……我……”

“拿着。”叶辰声音平静,却不容拒绝。他将巧克力塞进李阿香手里。指尖不经意触碰到她微凉的手心,带着薄茧的粗糙感。

李阿香脸一红,慌忙低下头,紧紧攥着那块小小的、带着叶辰体温的巧克力。那浓郁的甜香钻进鼻孔,让她心跳都漏了一拍。她飞快地瞥了一眼叶辰,见他己转过身,正小心翼翼地从奶粉罐里舀出一点点雪白的粉末,倒进一个洗净的破碗里,又兑了点温水,用筷子慢慢搅动着。

一股更加浓郁的、带着奶腥气的甜香随着他的搅动散发出来。山风闻到味道,兴奋地凑过来,围着叶辰的腿打转,尾巴摇得像风车。

李阿香看着叶辰专注搅动奶粉的侧影,又低头看看手里那块从未见过的、散发着魔力的深褐色糖果。她犹豫了一下,最终没舍得吃,小心地用叶辰给她的那块干净布头(包针线的)将巧克力仔细包好,揣进了怀里。那温热的触感和浓郁的甜香,仿佛透过布料,一首暖到了心尖上。

叶辰搅匀了奶粉,乳白色的液体在碗里微微荡漾。他端起来,喝了一小口。浓郁的奶香混合着微甜的滋味在口腔里化开,带着一种与渔村粗粝生活格格不入的、近乎奢侈的温润感。他咂了咂嘴,又喂了凑过来的山风一小口。小狗舔得吧嗒作响,意犹未尽。

放下碗。叶辰的目光再次投向墙角那根蛀空的杉木梁。月光下,梁木的阴影投在新垒的石基上,像一道尚未愈合的伤疤。但石基冰冷坚硬,稳稳地托着那道阴影。

他拿起插在泥地里的瓦刀。刀身上的泥浆己经半干。他走到水缸边,舀水冲洗。水流冲过宽厚的刀背和锋利的刃口,发出清越的声响。泥浆褪去,瓦刀重新露出幽冷的金属光泽。

蛀空的梁木是过去的债,新垒的石基是未来的根。 叶辰握着洗净的瓦刀,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沉实分量和金属的冰凉。奶粉的甜香还在舌尖残留,石基的土腥气萦绕鼻尖。他抬起头,望向门外沉沉的夜色。明天,瓦刀落下,劈开的不仅是朽木,更是压在这片滩涂上、名为“贫穷”的巨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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