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驱散了“忘忧”茶室多日的阴霾,暖意透过蒙尘窗棂,在地板投下斑驳光块。空气里,陈腐的水腥气与焦糊味己被清冽茶香取代 —— 那是林晚用柚子叶和艾草反复熏蒸、清扫后的气息。碎裂青瓷早己清理,泼洒的茶汤痕迹也被用力擦洗,只留下难以磨灭的浅淡印记。唯有茶盘上倒扣的白瓷品茗杯,杯底 “替” 字仍顽固烙印在瓷胎里,颜色淡了些,却更显清晰,像沉默的勋章,也像永恒的警示。
林晚坐在主泡位,动作带着大病初愈的虚浮与不易察觉的僵硬。手臂焦黑伤口被仔细包扎,衣领竖着遮住后颈印记。她脸色苍白,眼神却沉静如雨后深潭,褪去恐惧浑浊,沉淀着透明的疲惫与难以言喻的洞悉。
她在泡茶,给自己泡一款温和醇厚的十年老白茶。滚水注入素白盖碗,热气升腾,带着清雅枣香与药香。动作缓慢稳定,有刻意的仪式感,每一步清晰简洁,似在通过熟悉过程重新锚定自身位置。
“吱呀 ——”
沉重木门被推开,带进初秋凉风与一道身影。
来人是西十岁上下的男人,穿半旧却整洁的工装,头发花白,脸上刻满风霜与深重愁苦。他眼神躲闪,手指神经质地绞着衣角,在门口局促站立,像误入陌生巢穴的惊弓之鸟。林晚端杯的手微顿,他身上的气息并非普通愁苦,而是粘稠的、带淡淡土腥与铁锈味的怨气,虽淡却如蛛网缠绕,让他整个人灰败阴郁。
“老…… 老板?” 男人声音干涩,带浓重地方口音,“听说…… 您这里…… 能解…… 解一些…… 邪乎事?” 最后几字极轻,含着难以启齿的羞耻与绝望。
林晚目光平静落在他身上,无惊讶探究,只有深沉疲惫,似能穿透皮囊看到灵魂重负。她未立刻回答,提起盖碗将茶汤注入公道杯,再分入素净白瓷杯。茶汤金黄透亮,热气袅袅。
“坐。” 她指了指茶台对面蒲团,声音不高,带久未开口的沙哑,却奇异地有安抚力。
男人如蒙大赦,踉跄走来,小心坐下,半个屁股悬在蒲团外,身体紧绷。
林晚将斟满的茶杯轻推到他面前,无寒暄询问,仿佛他的愁苦与怨气己是最好名片。
“喝杯茶,暖一暖。” 她说。
男人受宠若惊又满是不安,颤抖着手捧起茶杯。滚烫杯壁似给了虚幻支撑,他低头盯着茶汤,热气模糊镜片,却没喝,像盯着无法言说的噩梦。
“我…… 我婆娘……” 他终于开口,声音破碎带哭腔,“她…… 她走了快一年了…… 是意外…… 厂里的机器……” 他哽住,悲痛让他浑身颤抖,几乎握不住杯,“可…… 可最近…… 她…… 她回来了……”
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里满是恐惧:“每天晚上!就在我床边站着!浑身湿透,滴着水…… 头发盖着脸…… 就那么站着!不说话!也不动!就是站着!冷…… 冷得跟冰窖一样!我…… 我快疯了!求神拜佛,找先生看…… 都没用!都说她怨气太重,舍不得走…… 可我…… 我……” 他崩溃捂脸,压抑呜咽从指缝漏出,“我对不起她…… 是我没本事…… 让她跟着我吃苦…… 可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听说您…… 您能……”
林晚静静听着。茶汤热气氤氲,模糊男人脸,却清晰映照出他周身粘稠、带水腥与铁锈味的灰暗气息。那不是单纯思念,是怨。是意外身亡的不甘,是对抛下丈夫和未成家孩子的牵挂担忧,是对未了尘世的执念。这执念被痛苦与死亡扭曲,成了缠绕生者的怨灵。
她目光无意识扫过茶盘角落,那里躺着两枚铜钱。一枚正面朝上,温润古朴。一枚竖立着,方孔边缘散发温润平和微光,如无声邀请。
她心微沉,宿命般的预感如冰冷溪流淌过。这竖立铜钱,这 “阴阳两相间” 的门户,在召唤她,去面对被诅咒、被执念扭曲的灵魂。
她端起茶杯轻呷一口,温热茶汤滑入喉咙,带来暖意与奇异平静。放下茶杯,指尖无意识拂过倒扣的、杯底有 “替” 字的白瓷杯,冰冷触感带着沉重责任。
“她不是要害你。” 林晚声音平静,却有穿透灵魂的力量,让男人呜咽戛然而止。他抬头,泪眼模糊望着林晚,满是难以置信。
“她只是…… 走得不甘心。” 林晚目光似穿透男人身体,看到湿淋淋、满是悲怨的妇人身影,“放不下你。放不下孩子。放不下这…… 未了的人间债。”
“那…… 那我该怎么办?” 男人如抓救命稻草,急切追问,身体前倾。
林晚视线再落竖立铜钱上,方孔微光似闪烁了下。一线生机,沟通阴阳的契机,解怨的关键或许在此。
她缓缓伸手,没碰铜钱,拿起倒扣的、有 “替” 字的白瓷杯,轻放茶台中央,杯底朝上,“替” 字暴露在光下,像沉默的眼睛。
“你需要…… 和她好好谈一谈。” 林晚声音低沉带奇异韵律,“把你想说的,不敢说的,亏欠的,放不下的…… 都告诉她。让她…… 也把她的不甘,她的牵挂,她的…… 怨,说出来。”
“谈…… 怎么谈?” 男人茫然恐惧,“她…… 她只会站着…… 不说话……”
林晚指了指茶台:“就在这里谈。对着这杯茶。” 她提起铁壶,滚水注入 “替” 字白瓷杯,水线平稳,热气升腾,杯中只有清水。
“好!我说!我什么都说!” 男人似下定决定,猛吸一口气,双手捧起滚烫白水,如捧最后希望。闭上眼,滚烫泪水混汗水滑落,滴入杯中。
“阿秀…… 是我…… 是我对不住你……” 沙哑声音在寂静茶室响起,似打开尘封闸门,将积压一年的痛苦、自责、爱意与未尽承诺,毫无保留倾泻而出,对着清水,对着无形的湿淋淋身影……
林晚坐对面,如沉默礁石。她平静注视情绪崩溃的男人,也似 “看” 到缠绕他的怨气深重的妇人身影。
某一瞬,林晚清晰看到,男人周身粘稠的、带水腥与铁锈味的怨气,如遇烈火的冰雪,剧烈翻腾波动!一缕缕深灰色、夹着痛苦哀嚎的怨念,被无形力量从他身上撕扯,如被风吹散的烟雾,打着旋吸向茶台中央!
目标正是那只盛满滚烫清水、倒扣着的白瓷杯!
杯底 “替” 字在怨气靠近时,骤然亮起极隐晦的深褐色幽光,像贪婪的嘴!
怨气如找到宣泄口,疯狂涌入杯中!杯里清水剧烈沸腾,非冒泡,而是整个水面翻滚旋转,颜色迅速变浑浊深褐,散发出浓烈铁锈和淤泥腥臭!水下仿佛有无数影子挣扎哀嚎!
男人毫无察觉,仍沉浸在悲痛与倾述中。
林晚心猛地一沉!不对!这 “替” 字杯在吸收怨气,方式却带着熟悉心悸的贪婪,像极魔器吞噬灵魂的漩涡!它在 “吃” 怨气,而非化解!放任下去,怨气会成滋养烙印的养料,甚至可能唤醒沉寂之物!
不能这样!
林晚目光如箭射向竖立铜钱,方孔边缘温润微光成唯一灯塔。要沟通,要化解,而非吞噬!
就在杯中浑浊怨气将达顶点,杯底 “替” 字幽光愈盛的刹那 ——
林晚动了!
动作快如闪电,带近乎本能的决绝!她没碰怨水,伸出食指,用尽意念,狠狠点向竖立铜钱的方孔边缘!
指尖未触实体,触及微光瞬间,一股冰凉、平和、如深潭静水般的力量,顺指尖与意念被猛地引导出来!
这力量无形无质,却有奇异净化与沟通的韵律,瞬间跨越空间,精准注入沸腾的怨水杯中!
“嗡 ——!”
一声只有林晚能 “听” 到的低沉嗡鸣!
疯狂涌入杯中的怨气洪流骤然一滞!杯底 “替” 字贪婪幽光如被泼冷水,猛地黯淡!杯中沸腾旋转的浑浊水面,似被投下定海神针,剧烈晃动后,旋转速度骤减!
浑浊、满是哀嚎的深褐色水面,在平缓漩涡中心,竟渐渐清澈了些!杂质沉淀,水下怨影模糊淡化。
同时,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意念碎片,如破碎冰晶,透过注入的平和力量,反馈到林晚意识深处:
“…… 柱子…… 照顾好柱子…… 别让他…… 像我……”(年轻男孩名字,含无尽不舍担忧)
“…… 钱…… 床底下…… 铁盒…… 给他…… 娶媳妇……”(具体藏钱位置,含母亲最后惦念)
“…… 别怪自己…… 命…… 不怪你……”(悠长释然的叹息)
这些意念不再是狂暴怨气,而是最核心、未被扭曲的牵挂与遗愿!
成了!
林晚精神一振,指尖引导来自竖立铜钱的平和力量,小心维持杯中 “澄清” 状态,让纯粹遗愿碎片清晰传递出去。
茶台对面,正倾述痛苦的男人身体猛地一僵!像被无形闪电击中,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滚圆,死死盯着不再沸腾、水面异常 “平静” 的清水!
“柱子…… 铁盒…… 床底下……” 他失神喃喃,声音颤抖,脸上有极度震惊、难以置信与豁然开朗的明悟!“阿秀…… 阿秀是你吗?!是你告诉我的?!你…… 你不怪我?!你…… 你让我照顾好柱子?给他娶媳妇?钱…… 钱在床底下铁盒里?!”
他声音渐大,带哭腔,却非绝望嚎啕,而是混合巨大悲痛与释然的复杂情感。他似透过清水,“听” 到了亡妻最后的清晰嘱托。
随着他情绪剧烈波动与 “沟通” 完成,林晚清晰 “看” 到,缠绕他身上的粘稠怨气,如阳光下薄雾,飞速消散瓦解!压抑的铁锈与淤泥腥气也随之淡去,终至无踪。
男人捧着凉透的清水,如捧失而复得的珍宝,嚎啕大哭。哭声是宣泄积压一年的痛苦,也是流淌得到回应的释然与承诺。
林晚缓缓收回点在铜钱微光上的手指,指尖冰凉,带脱力虚软。她看着痛哭的男人,又低头看茶台。
那杯清水己彻底澄澈,仿佛从未有过异样。杯底 “替” 字幽光尽敛,恢复古朴烙印模样,甚至扭曲痕迹似又淡了一分?
而竖立的铜钱,方孔边缘温润微光悄然内敛,似耗尽引导力量,变回安静竖立的古钱。
一缕魂(陈砚),助她挣脱死局。
一个愿(救母),需以舍弃 “果实” 解其诅咒。
一段怨(亡妻),凭 “阴阳隙” 之力沟通化解。
茶台如镜,映照生死悲欢。
铜钱为引,沟通阴阳两界。
杯底 “替” 字,既是烙印,亦是…… 渡舟?
林晚疲惫闭眼,靠在椅背上。阳光暖暖照在她苍白脸上。茶室里,只剩男人压抑释放的哭声与清浅茶香。
忘忧茶室门槛外,人间百味,怨憎痴缠,才刚刚开始。而她,林晚,似己在茶烟缭绕、铜钱微光间,找到属于自己的、布满荆棘的…… 解怨之路。代价未知,前路未卜。但手中这杯茶,至少此刻,是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