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在“信安建筑”的工地上，时间是以一种极其粗暴和原始的方式被度量的。日出而作，日落不息。人的价值，被简化为每天能搬运多少方土石，能承受多少句刻薄的辱骂。
陈默，就像一台被上紧了发条的机器，完美地融入了这种节奏。
他每天干着最累的活，吃着最差的饭，睡在最拥挤的工棚里。他用沉默和汗水，为自己披上了一层最完美的伪装。渐渐地，监工们不再对他多加留意，因为他“听话、能干”；工友们也习惯了他的存在，一个不爱说话但干活实在的跛脚汉子。
他像一滴水，悄无声息地汇入了这片浑浊的海洋。
但在这具疲惫的、伪装成牲口的躯壳之下，林深的灵魂，却从未有过片刻的停歇。
他的眼睛，就是一本流动的账本。
每天深夜，当整个工棚都鼾声如雷时，他会悄悄地睁开眼睛，在黑暗中，将一天所观察到的一切，在脑海里重新整理、归档。
他记下了那些特殊的车辆。比如，每周三深夜，总会有一辆没有牌照的冷链车，从工地深处那栋二层小楼的后门开出。它不运送任何建材，却享受着最高级别的通行待遇。
他记下了那些不寻M常的“费用”。比如，他无意中听到，一个小组长在和亲信吹嘘，上周他负责的片区，有几个“不听话”的拆迁户，他带着人去“慰问”了一下，就从张彪那里领到了一笔五位数的“安抚费”。这笔钱，在工地的隐形账本上，被记作“公关支出”。
他还记下了那些特殊的人员流动。比如，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几个市里、区里不同部门的“熟面孔”，在夜色的掩护下，来到那栋小楼。他们从不走正门，车子也停在很远的地方。陈默在规划局待了三年，对这些人的面孔和他们所代表的权力，再熟悉不过。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在他的脑海中，逐渐勾勒出一幅巨大的、盘根错节的利益输送网络。
“清源里”这个项目，远不止是土地差价的贪腐。它更像一个巨大的洗钱中心和利益交换平台。江啸通过“信安建筑”这个实体，将黑色的钱洗白，将权力的寻租变现。而那些深夜来访的官员，就是这张大网上的一个个关键节点。
只是，他现在所掌握的，都只是间接的观察和推测。他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让他接触到真正核心证据的契机。
他把目光，再次投向了那个叫方海的男人。
方海在工地上，是一个特殊的存在。他名义上是张彪的副手，负责工地的“安全”，也就是暴力震慑。但他很少参与那些殴打工人、驱赶闹事者的脏活。他更多的时候，是像一尊沉默的雕像，独自一人，巡视着工地的每一个角落。
陈默发现，方海有一个习惯。每天黄昏收工后，他都会独自一人，走到工地边缘一处还没来得及推平的小土坡上，点上一根烟，望着江水的方向，一坐就是半个小时。
那个方向，是临江的上游，一个早己被遗忘的、叫做“百家村”的地方。
陈默在研究临江市地图时，曾留意过那个地方。几年前，那里因为一个化工厂项目而被整体征迁，据说当时也引发了不小的风波，但最终被强力压了下去。
陈-默有一种首觉，方海的故事，藏在那个方向。
他开始制造一些“偶遇”。
他会借着去角落里方便的机会，“恰好”路过方海巡视的路线。他从不主动搭话，甚至不敢与他对视，只是像一个最普通的工人一样，低着头，匆匆走过。
一次，两次，三次……
他用这种方式，让方海对他这个“干活卖力的跛脚”有了一点模糊的印象。
机会，在一个下着暴雨的午后，不期而至。
暴雨导致工地一处新挖的基坑边缘发生了小规模的塌方，几个正在下面作业的工人被埋了半截。现场一片混乱，监工们大声呵斥着，催促其他人去救援。
但因为害怕再次塌方，大部分工人都畏缩不前。
就在这时，方海出现了。他二话不说，第一个跳进了及腰的泥水里，开始徒手挖掘。
陈默看到这一幕，没有丝毫犹豫，也跟着跳了下去。
他的举动，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包括方海，也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陈默没有理会，他只是疯了一样，用自己的双手，疯狂地刨着身边的泥土。他的指甲很快就翻裂了，鲜血和泥水混在一起，但他毫不在意。
在他的带动下，又有几个胆大的工人也跳了下来。
最终，被埋的工人被成功救了上来。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陈默拖着满是泥浆的身体，准备和人群一起离开时，方海叫住了他。
「你叫什么？」方海的声音，冷硬，但没有了平时的那种煞气。
「陈默。」陈默低着头回答。
「腿脚不方便，还敢往下跳？不怕死？」
「没想那么多。看到了，就该救。」陈默的回答，简单，质朴，却是一个最真实的理由。
方海盯着他看了很久，那眼神，像是在审视，又像是在回忆着什么。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
但陈默知道，他在这块坚冰上，己经敲开了一道微小的裂缝。
从那天起，方海对他的态度，有了一点微妙的变化。虽然依旧冷漠，但在工地上遇到时，偶尔会对他点一下头。
而一个更重要的变化，是陈默的工作岗位，被调动了。
他不再是负责土方清理的苦力。张彪以“奖励他见义勇为”为名，将他调到了后勤仓库，负责看管一些不重要的建材和工具。
这个调动，看似是好事，工作轻松了不少。但陈-默心中清楚，这可能是对方海那个“点头”的一种反应，张彪在用这种方式，卖自己心腹一个面子，同时也安抚一下底层工人。
但对陈默来说，这却是一个天赐良机。
后勤仓库，毗邻着那栋二层小楼。虽然依旧无法靠近，但距离，被极大地拉近了。
更重要的是，仓库里，存放着整个工地最不起眼，却也最真实的东西——流动的账本。
不是财务室里那些经过精心伪造的电子账目，而是记录着每天工具损耗、物料进出、车辆用油、甚至监工们夜宵费用的原始手写单据。
这些单据，看似零散，看似无用。
但在林深这个曾经的规划局科员眼中，它们每一张，都是一个密码。
通过分析工具的非正常损耗，他可以推断出暴力事件的频率。
通过分析某些特殊车辆的用油量，他可以计算出它们的行驶轨迹。
通过分析那些不合理的“杂项”支出，他可以窥见这个黑色帝国最细微的毛细血管里，流淌着怎样肮脏的血液。
陈默，这个沉默的仓库管理员，开始了他真正的、不见硝烟的战斗。
他白天是忠于职守的管理员，晚上，当世界沉睡，他就是这本庞大而流动的罪恶账本的唯一审计师。
他知道，距离真相的核心，他又近了一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