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熙十一年· 陕北· 黄土梁驿。
天,是浑黄浊浊的一片。永不停歇、带着土腥味的干燥狂风,刀子般刮过千沟万壑的黄土高原。
黄土梁驿站,这个本应承载公文传递、迎来送往的小小官驿,如今只剩残垣断壁。
断掉的旗杆斜插在风化的院墙上,一面破烂的驿旗裹在杆顶,被风吹得如同垂死挣扎的鸟翅。
一个身材魁梧、肤色黝黑如古铜的汉子,就站在这石阶的最高处。他身上青色驿丞号服己经破旧不堪。
他叫李闯,原本是这黄土梁一带备受乡亲羡慕的“官家人”,如今也成为了灾厄之年挣扎求生的一只蝼蚁。
石阶下,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大多衣衫褴褛,枯瘦如柴。男人们的脸上刻满风霜和麻木,像脚下沟壑纵横的黄土地;女人们眼神空洞,怀中抱着同样骨瘦如柴、连哭嚎都无力的孩童;老人们蜷缩在地上,如同一截截被风干的朽木。
李闯的目光缓缓扫过阶下的人群,像一块沉重的磨盘碾过他的心脏。
饿!
太饿了!
饿得眼睛发绿,饿得骨头都在叫喊。
朝廷的赈灾粮?有,确实也有车马从远处官道上“轰轰”地押送过。但那米粮,进了县城、进了府衙,就如同泥牛入海。高高在上的老爷们吃得脑满肠肥,县城里的粮店粮仓倒是堆得冒尖,门口却守着明晃晃的刀枪,斗米卖出了人命的价钱!活不下去的百姓去求、去抢?迎接他们的是府库兵丁更冰冷的箭矢和无情的皮鞭!
李闯的胸中像堵着一块烧红的烙铁,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剧痛。
他忘不了前几天去府城讨要自己被裁撤的可怜补偿时,看见的景象:府库外的校场上,几个穿着官袍、大腹便便的官吏正悠闲地逗弄着一只挂在架子上、羽毛鲜亮的鹩哥,而那鹩哥吃的鸟食,竟是磨得细细的、散发着新米香味的粉末!旁边一个官家小公子嫌肉包子没捏好花边,随手就扔给了脚下摇尾乞怜的看门狗!
一股压抑到极致、近乎狂暴的气息在胸腔里猛烈冲撞!这股气,夹杂着他被夺走饭碗的不甘,夹杂着目睹沿途饿殍遍野的悲愤,更夹杂着看到官吏奢靡、府库兵丁作威作福的滔天怒火!
凭什么?!!!
凭什么同样是爹娘生养的血肉之躯,有些人可以坐在金銮殿上,吃着细粮肥肉,玩着鸟雀,而对治下的百姓饿死不管不顾?凭什么那些穿着官服、拿着粮饷的兵丁,他们的刀枪不是保护运送救命粮,而是对准了饿到眼冒金星的饥民?!
“各位父老乡亲!!”
李闯猛地向前跨出一步,他那魁梧的身躯挺立在残破的驿站石阶上,如同一座高大的铁塔,声音从喉咙深处炸裂开来,。
石阶下,所有枯槁的面容都猛地抬了起来,茫然而无神地看着头上这个把他们召集起来的汉子。
“睁开眼看看!抬起头看看这贼老天!”李闯的声音在空旷的驿站废墟里回荡,他挥动着手臂,“看看这万里黄沙!看看这片饿死了几万、几十万乡亲父老的土地!”
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头砸在人们心上:
“三年!整整三年了!滴雨未落!土地干得能点着火!草根树皮都啃光了!路上、沟里、窑洞里,到处躺着的是饿死的、瘦得皮包骨头的尸首!”
他猛然指向驿馆外面的官道:
“再看看那边!看看那条官道!朝廷的赈灾粮车是走过!可粮食去哪儿了?!它们去哪了?!是进了我们这些要饿死的人肚子里?!还是进了县城里那些粮仓、进了那些大老爷的酒宴!进了那些看门狗一样的兵卒嘴里!?!啊?!!回答我!”
“那些当官的!他们吃的什么?喝的是什么?!”
李闯的声音陡然拔高:
“我李闯!亲眼所见!就在前日府城里!一个狗屁官家少爷,把嫌不好看的新麦面肉包子,随手就他娘的扔给了狗!扔给了狗啊!!” 他痛心疾首,几乎要吼破喉咙:“而我们在干什么?我们在刮树皮!在啃朽木!在……在等死!在用孩子的尿泡拌着观音土往下咽啊!!”
这话像滚烫的火星子,瞬间点燃了阶下干柴般的群情!人群中爆发出一片压抑到极致的抽泣和低吼!有人攥紧了拳头,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有人咬牙切齿,枯瘦的身体在寒风中剧烈颤抖。
“他们!”李闯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每一个饱含热泪的眼睛,“他们不把我们当人!在他们眼里,我们就是黄土!是路边的野草!是任由风吹雨打、随意踩踏冻饿而死的牲口!”
“我们年年上缴皇粮国税,一文不少!可那天灾来了,人祸来了!他们呢?!他们在克扣救命粮!在欺压良善!在用刀枪驱赶我们这些只是想活命的百姓!”
“这狗屁的世道!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朝廷!这狼心狗肺、只顾自己富贵的狗官!还要把我们逼到什么地步?!是把我们最后的骨头渣子都嚼碎吃干抹净才甘心吗?!”
“我们还能指望谁?!”他猛地握紧拳头,砸向自己同样干瘪的胸膛,发出沉闷的响声,“指望老天?指望那群狗官发善心?!”
“不!”
李闯再次向前,几乎站在了石阶的最边缘,他那宽阔的肩膀像要撑起整片苍穹:
“指望天?指望狗官?都是死路一条!”
“想活命的,只有一条路!”
他停顿了一下,猛烈喘息着。他本就几天没吃饭,如今高强度的怒吼让他感觉头脑有些晕眩。
台下,无数双饥饿的眼睛盯着他,默默等待着眼前这个在平常就让他们颇为信服的男人发出最后的通牒。
这一刻,天地俱寂,只剩下风的怒吼。
“靠我们自己!砸碎这副狗链子!”李闯的声音怒吼宛若盘古开天辟地的一声巨响下,撕裂了如同黑暗一般死寂:
“与其在这里像蛆虫一样活活饿死、被人当作草芥踩死!不如豁出这条烂命去闯!”
“闯出一条活路来!”
“闯出个天地来!”
“闯他个地覆天翻!让这天…也换个颜色!”
“跟着我!闯!”
“谁敢挡在我们活命的路上,管他是官是兵是皇帝老儿,都他娘的踩过去!抢回我们自己的粮食!夺回我们活命的田地!砸烂那些狗官的血食盘子!”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总好过在这里窝囊成一把黄土!”
“想活命的!跟老子——闯!!”
“闯——!!!”
如闷雷炸裂,又如岩浆喷涌!积压了无数代、无数人的滔天血泪和沉疴,终于在这一声震耳欲聋的狂吼中找到了出口!
人群中短暂的死寂后,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彻底爆炸了!
“闯!!”
“跟李大哥闯!!”
“闯他娘的!!”
“抢粮!活命!”
“砸死那帮狗官!!”
一双双枯瘦的手猛地举起简陋的农具、棍棒、甚至是一块尖锐的石头!无数个因饥饿而凹陷的胸膛猛然挺起,爆发出嘶哑的怒吼!
绝望的麻木被焚烧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破釜沉舟才诞生的疯狂勇气!
那吼声汇聚成巨大的洪流,冲上昏黄的云霄,甚至短暂地盖过了呼啸的狂风!整个黄土高原似乎都在这一片“闯”字汇聚的怒吼中震动!
李闯站在石阶最高处,胸膛剧烈起伏,汗水和着尘土从额角流下。
他看着脚下这沸腾的、即将化作燎原烈火的愤怒人群,仿佛己经听到了远方无数镣铐断裂的声音。这世上,没有天生的“流寇”,只有被逼得无路可走、只想站着活下去的——人!
他猛地抽出腰间那柄原本用于在驿站砍柴防身的破旧单刀,高举过头顶。
“闯——!!!” 他用尽全身力气,再次发出了血染的号角!
元熙十一年冬,陕北,天狼星赤如血。闯家军,起于黄土梁驿,首擎其帜者,驿卒李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