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离别前夜,在梁家的钢琴旁!一股宿命般的战栗感沿着她的脊椎爬升。
江音沉默了许久。长久的寂静里,只有两人交握的手传递着无声的依偎和越来越沉重的离愁。
终于,她极其缓慢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空洞的眼睛,依旧“望”着梁砚卿的方向。
“好。”她轻轻地吐出一个字,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
几天后,一个光线略显暗淡的下午。梁家那间宽敞的、带着浓郁旧式西洋风情的客厅里,空气、佛被无形的胶质凝固了。
照相馆的老师傅,一个头发花白、动作慢条斯理的老头,正弓着腰,在一架蒙着厚重黑布的木制座机相机后忙碌着。他小心地调整着沉重的黄铜镜头和机身后部的毛玻璃取景框,不时眯起眼确认着。笨重的镁光灯三角架立在旁边,像一只蛰伏的钢铁怪兽。
梁砚卿换下了常穿的旧式长衫,穿着一身挺括的深色西服,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他站在江音身旁,一只手极其自然地、稳稳地扶着她的肘弯,支撑着她。江音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色旗袍,头发挽得一丝不苟。她微微侧着头,空洞的眼睛“望”着前方某个虚空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平静。只有陈闻溪能感受到,江音身体深处那细微到极致的紧绷,像一根被拉到极限的琴弦。
“梁先生,江小姐,看这里..好..?放松一点?”老师傅苍老的声音透过相机后传来,带着安抚的意味,“对…就这样…非常好……”
客厅里安静得只剩下相机轻微的机械运作声和老师傅调整时细微的摩擦声。空气里弥漫着镁粉淡淡的、有些刺鼻的味道,还有红木家具散发出的陈旧漆味。
“咔嚓!”
刺目的白光如同闪电般瞬间撕裂了客厅的昏暗,将眼前的一切—梁砚卿挺拔却紧绷的身影,江音苍白而平静的侧脸,以及那架沉默的钢琴都清晰地烙印在底片上。
远处,隐约传来了汽车行驶的声音,由远及近,还不止一辆。随后,沉重的脚步声、呼喊声、警告声、刹车声在门外骤然响起。
“他们来了...”粱砚卿的声音竟异常平静。然后,他轻轻推着她,让她面向大门的方向。
“江音,开门。”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种莫名的解脱。
她的心脏狂跳不止,巨大的恐惧和悲怆油然而生,她明白他的意思。
江音颤抖着伸出手,缓缓搭在冰冷的门把手上。她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拉开了那扇通向死亡的大门。
外面刺目的车灯猛然刺入她的双眼。
“砰!”
“砰!”
“砰!”
连开三枪,声声震耳欲聋,急促而致命。
江音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冲击力伴随着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并未击中她,却又惊得她连连后退。
“江音小姐,感谢你的配合!”一道粗粝且威严,带着明显上位者强调的声音,首接刺入她的耳膜。
“目标苍鹰,也就是你身边这位——我军前上尉参谋,高级联络员粱砚卿己被成功击毙。你那间音乐教室为我们提供了绝佳的观察窗口。现在,我们的任务结束了,而他的任务...也结束了。”
江音还没反应过来,意识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攥住、抽离!
眼前梁家客厅的景象—那昏黄的光线、那红木家具、那钢琴、梁砚卿清晰的侧影轮廓—如同被投入火中的画卷,开始剧烈地扭曲、变形、燃烧、剥落!
她的意识在飞速消散,徒劳地想要抓住这最后的景象。
下一秒,冰冷的、带着消毒水气味的空气猛地灌入她的鼻腔!
陈闻溪猛地睁开眼,剧烈的眩晕感让她几乎从工作椅上栽倒。她下意识地用手撑住工作台冰凉的边缘,指尖传来真实的触感。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如同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时速的逃亡。
她大口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强烈的哽咽,胸口剧烈起伏,仿佛刚刚从深水中挣扎上岸。
她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
右手依旧保持着穿越前的姿势,食指的指尖,正死死地按在琴谱的某一页上—恰恰是靠近装订线内侧那片空白边缘的位置。
桌上摊开着泛黄的旧报纸影印件,头条赫然是当年“慈善晚宴刺杀未遂”和后续的“神秘要犯越狱”报道。
旁边散落着一些零星的档案记录。
就在这时,一阵迟疑的敲门声响起。
陈闻溪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位白发苍苍,神色憔悴的老妇,
正是程澄,她的双手紧紧抓着一个陈旧的、边角磨损的牛皮纸文件袋。
“陈小姐,打扰了,”程澄的声音干涩而紧张,“我记得您上次找我打听江音老师…和梁先生的事。”
“请进,”陈闻溪敏锐地注意到她异常苍白的脸色,“我现在正愁找不着任何关于粱先生的信息。” 她斟酌着用词。
程澄没有坐下,她站在房间中央,身体微微发抖。良久,她才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声音开口,眼泪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
“是我…陈先生…是我害死了他…”
陈闻溪心头一震,屏住了呼吸:“程女士,您慢慢说…”
程澄颤抖着手,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将那个旧文件袋推到陈闻溪面前。文件袋的封面上,用褪色的钢笔字迹写着照相馆的名字和日期——正是梁砚卿与江音拍下那张合影的日期!
“这个…您看看这个…” 程澄泣不成声,手指死死抠着桌沿,“当年…老师让我去照相馆取照片…”
陈闻溪小心翼翼地打开文件袋,里面是一张旧相片,正是他们那最后一张合影:
江音笑得很明媚,泪水却清晰地挂在腮边。她身穿一袭素净的月白色旗袍;她身边的粱砚卿,身姿挺拔,面朝江音的方向,带着无尽的眷恋。
两只手,在凝固的时光里,紧紧地、无声地交叠相握。
“那天…我去取照片…在照相馆门口…被他们的人拦住了…他们…他们知道我是老师的学生…他们逼问我梁先生的下落…说他是危险的乱党,会连累老师…他们…他们还暗示,如果我不说…老师也会被当成同谋…”
程澄的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我…我吓坏了…我真的以为…只要说出梁先生可能藏在老师那里…他们就会放过老师…”
“我…我指了路…”程澄捂住脸,发出痛苦的呜咽,“然后…我就听到了枪声…很近…很近的枪声…等我再跑回去…老师公寓的门开着…” 她说不下去了,那幅地狱般的景象显然是她多年的噩梦。
“等我再见到老师…己经是几天后…”程澄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充满了绝望,“她辞去了音乐学院所有的职务,烧掉了几乎所有的乐谱…只留下那本…那本梁先生给她的琴谱…首到…首到她彻底离开这座城市…消失得无影无踪…”
程澄抬起泪眼,看着陈闻溪手中那张唯一清晰的合影,照片上梁砚卿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时光刺向她:
“梁先生死了…是我…是我告的密…” 最后一句,她几乎是嘶喊出来的,将压抑了半生的罪孽与痛苦彻底倾泻。
“而且老师...老师自始至终都不曾知道粱先生的身份。”
陈闻溪沉默地听着,巨大的悲凉感笼罩着她。
同时,又感到很疑惑:
“她…她不知道梁先生的身份?”
想起自己历经的一幕幕,那名军官分明是当着她的面揭露了男人的身份。
难道因为自己的出现,悄然扭转了历史中细枝末节。
“老师不知道,”程澄深吸了口气,“她也不知道是我告的密。”
江音自始至终,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做不了。
晨光熹微,落在琴谱封面上,仿佛为那段湮没于时光尘埃的深情,镀上了一层温柔的金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