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铁驶入隧道的刹那,玻璃车窗骤然变成一面流动的镜子。
陈闻溪望着倒影里晃动的自己,指尖无意识着藏青开衫袖口的纹路。当她偏头将滑落的碎发别到耳后时,金丝眼镜框在隧道昏黄的光线里折射出冷光,恰好掠过她琥珀色的眼眸。
可她的脑子却像一张越摊越大的文书图谱,线条密集交错,一片混乱。唐芷兰只是其中一小段断裂的曲线,而那更深的交集,仍藏在光影未至的深处。
她缓缓翻开笔记本,重新写下两个名字:
江音 梁砚卿
夜里十一点,杭博修复室里灯光未熄。
窗外月色清白,映在桌上的泛黄琴谱边缘,仿佛一层薄雾。陈闻溪坐在修复台前,手指着纸张边缘那一丝早年翻阅留下的油渍。
“如果江音留下了这本琴谱……那梁砚卿,会不会也留下了什么?”宋照临靠在门边,轻声问。
“我们查过他的名字,没有户籍记录,也没有教师、艺专、政务系统的聘用档。”陈闻溪合上琴谱,眉头紧蹙,“这个人,就像从历史中被抹除了。”
“或者,他根本没用真名。”
她将那封署名“L”的信件残页再次摊开,墨迹己模糊,但字迹中那种工整与抑制——不像普通人笔迹,更像训练过的文书体。
“他会不会是什么...地下工作者,需要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她说。
两人调取了民国时期“京城艺专”与“北平大学”1933至1937年的人事调动记录、听课登记、图书馆借阅档案。陈闻溪目光扫过屏幕上一个又一个姓名,却始终没有“梁砚卿”这个名字。
偶然间发现了一张发黄的邀约函,被邀请人是江音,而邀请人叫唐芷兰。
“致江音小姐,敬请出席1937年5月21日逸鹤沙龙慈善音乐晚宴。”
她拿出白手套,小心将邀请函取出,展开另一页附注资料。
信封底部写着寥寥两行字:
唐芷兰,字佩贤,民国沪上名媛。
1932年-1937年任慈善舞会执行秘书。
陈闻溪翻找归档备份,从1937年的社会新闻一栏中,找到了那年春季“逸鹤沙龙”事件的小幅报道。配图是一张模糊的现场合影。
她盯着其中一个女人,穿白色曳地旗袍,站在花束与军官之间,姿态极端自信。
“她一个名媛和江音怎么会有联系?”宋照临皱眉。
“音乐。”陈闻溪低声说,“逸鹤沙龙原本是想邀请江音演奏钢琴,可她临时缺席了。”
江音说自己生病了。
但或许,那不是病,而是在刻意回避什么人。
“你还记得程澄说,江音那天本来打算出发去上海?”她忽然开口。
宋照临点点头。
“可她临时改主意,没有登车,没有通知主办方—— 程澄也说她不是那种会轻易失约的人。”
“你怀疑江音听说了什么?”
陈闻溪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缓缓将琴谱重新收拢,一页页地合上。纸页交叠时发出极轻的簌簌声,仿佛水面某处的波纹,正逐渐扩散至更遥远的历史边界。
“慈善舞会执行秘书……”陈闻溪的指尖点在那行关于唐芷兰的简介上,声音低沉而充满穿透力,“逸鹤沙龙打着慈善的幌子,汇聚的却是各方势力的触角——各地军阀、银行家、欧美外交官,还有……那些穿着笔挺军服、觥筹交错间目光却如鹰隼般扫视全场的日本人。”
“看这里,”唐芷兰一身素雅旗袍,身姿挺拔地站在空琴凳旁,脸上是职业化的得体微笑,眼神却似乎穿透镜头,投向某个不可知的方向。
“照片的焦点是她,但角落,这个几乎被虚化掉的人影……”
陈闻溪用放大镜仔细对准照片右下角。一个穿着深灰色条纹西装的男人,只露出小半个背影和极其模糊的侧脸轮廓。
“如果,”陈闻溪目光越发变得犀利,“他的目的,自始至终就不是陪伴江音去完成一场钢琴演奏呢?也许,确保江音安全地、彻底地远离危险才是他的目的。”
就在两人全神贯注地讨论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悠扬的钢琴声。
“你听到了吗?”陈闻溪下意识转头看那扇紧闭的房门。
现在明明是上班期间,怎么可能有人在弹琴。
“什么?听到什么?”
“你听不到吗?钢琴的声音。”
“你不会出幻觉了吧,这是博物馆,哪有琴?”
陈闻溪感到无比诧异,按理说他不可能听不见啊。
她站起身,径首朝门口走去,然后抬手握住门把手,使劲一拉。
门开了。
一片刺眼的白光袭入眼帘,她下意识闭上眼。
再度睁眼时,眼前一片漆黑,触手可及的黑暗。
周围传来熙熙攘攘的人群攒动声,还有嬉笑打闹的欢声笑语。
可她什么也看不见。
“阿音,程澄都等你半天了。”
听到这个名字,陈闻溪甚至都忽略了前面的称呼。
“程澄?你确定她叫程澄?”
“对啊,你都教了她三个月琴了。”
联想到对方刚才喊她阿音。
江音!
“我是....江音?”
陈闻溪低声呢喃了一句,似是不可置信,似是茫然无解。
“阿音,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没事,你带我去教室吧。”她暂时管不了这么多了。
据她所知,江音出生于北平钟鼓楼下,母亲早亡,父亲为她请来最好的私塾先生和钢琴教师。
她识字靠触摸,凭乐音看世界。
1935年秋,她在京城艺术学院附中任教二年。
北平的风带着干涩的灰尘,从午门斜吹向鼓楼,一路卷过尘封旧瓦与桂树梢头。京城艺术专科学院附中的钟楼在清晨六点整准时响起,铜声悠悠,震得墙缝都发出细响。
江音坐在琴房最里侧,双手安静地搁在琴键上。
奇怪的是程澄根本不在钢琴教室,她喊了好几声根本无人应答。
(后面暂以江音为主视角,女主的灵魂+江音的身体。)
现实世界的陈闻溪对乐器一窍不通,可当下手一触摸到琴键,悠扬绵长的乐声便缓然响起。
今日她弹的是一首改编自江南民谣的练习曲,调子轻柔温软,尾音处却忽有些抽搐般的力度,像是心事压不住地浮出水面。
她的手在那一瞬轻轻一顿,然后换了调。
她分明感受到,有人——在听。
不带惊扰,反而有种耐心等待的分寸感。
江音再次抬起手,这次她故意弹错了两个音。
门被轻轻敲了两下,传来一声低沉温润的男音:
“这一段,应是G小调起承,不是F。”
她不说话。男人似知唐突,在门外略顿,然后说:
“抱歉。”
江音微微挑眉:“你也懂乐理?”
“……略懂一些。”
她淡淡回道:“那你觉得,这首曲子在说什么?”
梁砚卿沉默片刻,道:“那我不打扰,但请允许我,留在门外听你弹。”
江音没有再回应,指尖重新落在琴键上,曲声再次流淌。
梁砚卿悄然退出门外,背靠琴房的墙壁,听着那段江南小调一遍又一遍地弹奏,琴声不急亦不缓。
江音没有说话,也没有再刻意弹错。她知道门外那个男人并没有离开,他每一次呼吸都压得很轻,似是怕惊扰了什么。
就在这时,一道清亮的女声从门外响起:“江老师,抱歉抱歉,有些事情耽误了。”
“诶?你是谁啊?”
“我...我路过,马上走。”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慌乱。
江音嘴角微弯,琴声却仍未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