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海卫军港的夜色,沉重如铁。“定海”舰庞大的黑影在泊位上起伏,间歇性的机械轰鸣与蒸汽泄漏的嘶鸣,如同巨兽压抑的喘息,撕扯着夜的寂静。甲板上,只有零星灯火,映照着水兵疲惫而沉默的身影。
林致远独立舰桥,黄马褂的明黄在昏暗中失去了光泽,沉甸甸地压在他肩上。指尖划过冰冷的343毫米主炮炮管,钢铁的寒意刺骨。伯克爵士的报告犹在耳边:
“火控陀螺仪偏差超出可接受范围40%,主炮远程精度无法保证!轮机共振点17节,强行突破风险极大!没有三个月,我无法解决!没有时间!致远!没有时间!”
“时间……”林致远无声咀嚼着这两个字。格拉斯哥船台上,“海妖”的龙骨正以惊人的速度延伸,浪尾里的密报像催命符。汉城方向,袁世凯的告急文书雪片般飞来,日军增兵、封锁、挑衅,步步紧逼。战争的引信,嗤嗤燃烧,火星己溅到眼前。
而朝廷的旨意终于到了。不是期盼中的购舰专款,不是对朝鲜危机的果断增兵令。明黄的绢帛上,是冰冷的朱批:
“……海军经费着移济颐和园工程,以彰孝治,慰慈怀。北洋水师现有舰只,务须妥为整备,严加巡防,勿启衅端。朝鲜事,着李鸿章审慎办理,以和局为要。钦此。”
“妥为整备?严加巡防?”林致远几乎要将这旨意揉碎!经费被生生抽走,如同抽走了“定海”舰最后一丝完善的可能,也抽走了北洋水师未来抗衡“海妖”的希望。而“以和局为要”的枷锁,更死死捆住了他们应对朝鲜危局的手脚。他仿佛看到翁同龢等清流得意的目光,看到颐和园湖光山色下吞噬的银两,正化作日本船台上冰冷的钢铁!
李鸿章苍老而疲惫的声音从天津通过新架设的、尚不稳定的电报线传来,每一个字都透着大厦将倾的无力:
“致远……旨意己明,国帑艰难,孝道为大。‘定海’……尽力而为吧。朝鲜方面,倭人步步紧逼,衅端恐难由我而避。汝前出巡弋,务须万分警醒!若倭舰果先开炮……则……不必再忍!打出我北洋的骨气!身后一切,有老夫担着!”
“不必再忍!”林致远眼中血丝密布。老中堂的担当,是这沉沉铁幕下唯一的光,却也是绝望的悲鸣。朝廷的枷锁,技术的桎梏,敌寇的磨刀霍霍……所有压力,最终都压在了这艘尚未“成年”的巨舰,和他这个穿着御赐黄马褂的“总查”肩上。
他猛地转身,黄马褂的下摆划破凝滞的空气。目光扫过泊位旁同样沉默的“镇远”、“靖远”、“来远”……这些伤痕累累的旧时代霸主。最后,落回“定海”那高耸却带着缺陷的炮塔上。
“传令!”林致远的声音不高,却像淬火的钢铁,斩钉截铁地砸在舰桥肃立的军官耳中,“‘定海’、‘镇远’、‘靖远’、‘来远’、‘平远’及鱼雷艇队,全员进入一级战备!轮机舱,给我把转速推到共振临界点!火控室,校准你们能校准的一切!弹药,满舱!”
他大步走向舰艏,迎着冰冷咸腥的海风,一把扯开黄马褂的前襟,露出内里的深色水师制服,仿佛要挣脱这身荣耀的枷锁。那明黄的袍服在风中狂舞,如同不屈的战旗,又似绝望的火焰。
“我们没有时间等‘海妖’完工!也没有退路可避朝鲜烽烟!”他的声音在海港的夜空中回荡,传入每一艘战舰上竖起耳朵的水兵心中,“朝廷的旨意,是枷锁!倭寇的刀锋,己抵喉!这艘船,是我们唯一的铁拳!哪怕它还未磨利,哪怕它挥动时会伤及自身!”
林致远的手,重重拍在“定海”舰冰凉的舰艏装甲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北洋的命运,帝国的海疆,就在你我手中,就在这钢铁之上!用尽你们的力气,擦亮你们的眼睛,握紧你们的枪炮!风暴己至——”
他深吸一口气,吼声穿透云霄:
“以我铁甲,撞破这漆黑海渊!”
命令如惊雷传遍舰队。刹那间,威海卫军港仿佛一头被惊醒的巨兽!刺耳的汽笛长鸣撕破夜空,锅炉的咆哮陡然提升,滚滚浓烟冲天而起,探照灯的光柱如同利剑般刺破黑暗,扫过波光粼粼却深不可测的海面。钢铁巨兽们,在沉重的枷锁与迫近的毁灭阴影下,发出了决死的低吼,缓缓挣脱锚链,将舰艏指向那风暴酝酿的东方——朝鲜,以及更远处,格拉斯哥船台上那尚未完全显露獠牙的、名为“海妖”的噩梦。
而林致远不知道的是,就在这决绝的备战喧嚣中,一封来自汉城浪尾里的最高密级电文,正通过海底电缆,以光的速度,飞向佐世保军港,飞向那位隐于重重帷幕之后、被称为“藩主阁下”的冷酷棋手手中。电文只有一行冰冷的密码,却预示着东亚的天平即将彻底倾覆:
> “浪高,鱼群己动,撒网时机成熟。龙渊待启。”
> 悠远的东方古国的大幕哟……在铁甲舰的悲鸣与决绝的誓言中,沉重落下。而大洋彼岸,那操控风暴之眼的手,己然按下了毁灭的按钮。帝国的巨舰,正载着它所有的荣耀、枷锁与未竟的希望,义无反顾地,航向那名为“甲午”的、吞噬一切的深渊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