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上庞坡岭时,晒谷场的青石板还留着日头的余温。林烽蹲在老井边,帮苗月儿洗最后一筐野菜。水溅在他靛蓝粗布衫上,洇出深浅不一的蓝,倒像极了族谱里那行被涂掉的“金蟾衔芝”印。
“小心手!”苗月儿突然拽住他的手腕。她的指尖沾着皂角沫,凉丝丝的,“井沿的青苔滑,我前日见王二婶差点摔了。”
林烽低头看她。她的麻花辫散了半缕,沾着草屑垂在肩头,发梢还别着朵晒干的野菊——是早上妞妞硬给她别上的。他喉结动了动,没说话,只是把洗好的菜筐往她那边推了推。
“林大哥!”妞妞举着个缺了口的陶碗跑过来,碗里盛着半块烤红薯,“我娘说,你今日帮我家修篱笆,要请你吃这个!”她踮着脚把碗往林烽手里塞,却被苗月儿拦了下来。
“妞妞乖,”苗月儿蹲下来,替她理了理歪掉的羊角辫,“林大哥刚帮张婶家补了屋顶,等会儿还要去后山砍竹子搭菜棚。红薯留着,明儿给张婶家小娃当点心。”
妞妞扁了扁嘴,却没再争。她转身跑开时,辫梢的野菊掉在地上,被林烽弯腰捡起。那朵花己经晒得半干,边缘卷着金红的边,像极了苗月儿前日给他包扎伤口时,别在发间的那朵。
“你总爱捡这些。”苗月儿的声音突然轻了。
林烽捏着花茎,抬头看她。她的脸在暮色里泛着淡粉,像沾了层新晒的米粉。“因为……”他顿了顿,“好看。”
苗月儿的耳尖又红了。她低头拨弄着菜筐里的野葱,声音细得像风:“明儿我去镇里换盐巴,路过山货铺,见着有卖蓝布的。你说……给学堂的娃子做围裙,要选哪种蓝?”
“浅蓝。”林烽把野菊别在她发间,“像你眼睛的颜色。”
苗月儿的脸腾地烧起来。她手忙脚乱地整理菜筐,却碰倒了装野葱的布袋。葱叶骨碌碌滚了一地,其中一根恰好滚到林烽脚边。他弯腰捡起,指尖擦过她沾着泥的指节。
“林大哥!”远处传来庞海的吆喝,“老寨主让你去祖祠!说新刻的碑要你帮忙看看!”
林烽应了一声,起身时却没急着走。他望着苗月儿蹲在地上捡葱叶的模样,突然想起昨夜在晒谷场,她举着草药囊说要给他配伤药的情景。那时的月光和此刻的暮色叠在一起,像块揉了蜜的糖,甜得人心里发颤。
“等我。”他对她说。
苗月儿抬头,眼里有星星在闪:“嗯。”
祖祠的门楣还挂着新换的红绸,在晚风里飘得像团火。老寨主柱着拐杖站在碑前,身后是几个壮汉——他们正踮着脚,把新刻的“林守仁之碑”往碑座上挪。碑身是刚砍的松木,还沾着新鲜的树脂香,刻字的地方用红漆描着,远远看像团跳动的火。
“小崽子!”老寨主见他过来,立刻招手,“你太爷爷的名字,该刻多深?庞海说,要刻得能传三百年!”
林烽凑过去看。碑座的石面被磨得发亮,刻刀在上面留下的痕迹深浅不一。他伸手摸了摸,石面还带着刻刀的余温。“太爷爷的名字,”他轻声道,“该刻得像山涧的溪水,看着浅,却能流长远。”
老寨主一怔,随即笑出了满脸褶子:“好!就按你说的!”他转头对庞海道,“听见没?小崽子的话,比你那斧子刻得还实在!”
庞海挠了挠头,嘿嘿笑:“我就说,让小林子拿主意准没错。”
夕阳把人影拉得老长。林烽站在碑前,看匠人们调整碑的角度。风里飘来灶房的饭香,是苗月儿在煮新收的玉米粥——她总说,玉米粥养人,寨子里的娃子喝了,能长得像后山的老松树。
“林大哥!”妞妞又跑过来,手里举着个油纸包,“我娘说,这是给你留的烤红薯!她说你今日累,要补补!”她把纸包塞进林烽手里,转身就跑,发间的野菊在暮色里晃啊晃。
林烽打开纸包。红薯皮烤得焦黑,掰开却是蜜一样的瓤,甜得他眯起眼。他望着远处正在收菜的苗月儿,望着帮着搬砖的王二婶,望着追着妞妞跑的孩子们,突然觉得这暮色里的寨子,比任何星子都亮。
“老叔公。”他对老寨主说,“碑刻好了,明儿我去后山砍竹子。搭菜棚的竹子,要选最首的。”
老寨主点头:“好。我让庞海跟你去,他力气大。”
“不用。”林烽把红薯揣进怀里,“苗月儿说,她明天跟我一起去。她认得哪块竹林的竹子最结实。”
老寨主愣了愣,随即笑出了声:“成!你们年轻人的事,我这老头子就不掺和了!”他转身对匠人们喊,“都歇着!等明儿林小子砍了竹子,咱杀只羊,好好犒劳犒劳!”
晚风卷着饭香吹过来。林烽望着晒谷场的方向,那里己经升起了几缕炊烟。他摸了摸怀里的红薯,又摸了摸发间的野菊,突然觉得,所谓“新生”,从来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不过是灶膛里的火苗,是晒谷场的笑声,是孩子们手里的烤红薯,是苗月儿发间那朵晒干的野菊。
他低头,看见碑座上自己新刻的字:“山灵归寂,林氏永昌。”字迹还带着刻刀的锋利,却在暮色里泛着暖光,像极了苗月儿熬的草药汤,苦里藏着甜。
远处,苗月儿的声音飘过来:“林大哥!我把你画的菜畦图收好了!明儿一起去后山,我帮你背竹篓!”
林烽应了一声,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笑。他转身走向寨子,靴底碾过青石板,发出细碎的响。这响声混着孩子们的笑,混着灶房的歌,混着风里的玉米香,在暮色里漫开,像块正在发酵的蜜,甜得人心里发暖。
这山,这寨,这些人,终于活成了自己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