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检指尖那粒盐被捻成虚无的轻响,如同最后的丧钟,敲碎了广场上所有虚假的喧哗。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下来,连风似乎都凝固了。所有人都僵在原地,目光死死钉在朱由检那只手,钉在他平静得令人心寒的脸上。那冰冷的目光扫过,如同无形的冰锥,刺得人骨髓发寒。
赵德贵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惨白如纸。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恐惧像冰冷的铁钳,死死扼住了他的心脏。他下意识地想后退,想躲进人群,但双腿如同灌了铅,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拿下!”朱由检的声音不高,却像惊雷炸在死寂的广场上。
早己在人群外围待命的赵猛,如同出闸的猛虎,带着几名彪悍的亲兵,瞬间分开人群,扑向赵德贵!动作迅猛如电,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大帅!冤枉啊!我…我只是替大伙儿说句实话…”赵德贵魂飞魄散,杀猪般地嚎叫起来,拼命挣扎。他那几个刚才还跟着鼓噪的家人和托儿,此刻吓得面无人色,抖如筛糠,缩在人群里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赵猛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扣住赵德贵的肩膀,另一只手麻利地反剪其双臂,用浸了油的牛筋绳捆了个结实。赵德贵肥胖的身体像一滩烂泥,被两名亲兵架着,拖死狗般拖离了广场中央,只留下杀猪般的嚎叫在死寂的空气中回荡,渐行渐远。
广场上,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压抑到极致的沉默。刚才被煽动起来的平民,此刻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满腔的怨气和冲动瞬间被冻结,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恐惧和后怕。他们看着赵德贵被拖走的方向,又看看石碾旁那道如同山岳般沉默的身影,一个个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
朱由检的目光缓缓扫过一张张惊惶不安的脸,那些因缺盐而浮肿的面容上,此刻写满了恐惧和茫然。他沉默了片刻,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盐路断绝,是清狗所为。此仇此恨,刻骨铭心!”
“堡内存盐,确己告罄。此乃实情。”
“然!”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金铁交鸣,斩钉截铁:
“永安堡,不会坐以待毙!我朱由检,更不会看着父老乡亲,活活淡死!”
“盐!会有的!三日之内,必有盐来!”
“三日之后,若不见盐,诸位可再来此处寻我朱由检!要杀要剐,绝无怨言!”
掷地有声!如同重锤砸在所有人的心上!
人群猛地一震!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朱由检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丝微弱的、被强行点燃的希望!三日?三天就能弄到盐?这…这可能吗?外面可是数万清军铁骑封锁!可…可这话是从大帅口中说出来的!是那个带着他们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重建熔炉,硬抗清军的大帅!
朱由检的目光扫过人群,将众人脸上的惊疑、茫然和那一点点挣扎而出的希望尽收眼底。他没有解释,没有安抚,只是再次开口,声音冰冷如铁,带着凛冽的杀意:
“但!在这三日之内——”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再次扫过人群,尤其在那几个刚才跟着赵德贵鼓噪、此刻正拼命往后缩的身影上停顿了一瞬。
“谁再敢妖言惑众,散播恐慌,图谋不轨,扰乱堡内秩序…”
他微微一顿,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
“…赵德贵,便是前车之鉴!军法无情!勿谓言之不预!”
话音落下,整个广场落针可闻。只有风吹过旗杆的呜咽,和人们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那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寒风,刮过每个人的心头,将最后一丝躁动彻底冻结。
朱由检不再多言,转身,大步离去。赵猛留下两名亲兵维持秩序,自己则带着其余人押着的赵德贵,紧随其后。沉重的脚步声在死寂的广场上回荡,如同敲打在每个人紧绷的神经上。
人群默默地、如同潮水般无声地散开。没有人说话,没有人议论。缺盐的恐慌依旧如同阴云笼罩,但广场上那短暂而血腥的镇压,以及朱由检那掷地有声的“三日之诺”,像一道无形的铁闸,暂时锁住了所有可能爆发的混乱。人们低着头,拖着因缺盐而沉重的脚步,各自散去,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麻木和一丝被强压下的、不敢深想的期待。
***
“大帅!人押在军法处的黑牢里了!”赵猛的声音在议事厅外响起,带着一丝未消的煞气。
朱由检背对着门口,站在议事厅唯一的小窗前,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他的背影挺拔而沉默,像一块冰冷的岩石。
“知道了。”朱由检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守好。没我的令,任何人不得靠近,不得探视。给他口水喝,别让他死了。”
“是!”赵猛应声,却没有立刻退下,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大帅…刚才广场上…那几个跟着赵德贵跳得最凶的…要不要一并…”
朱由检缓缓转过身。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却深得如同寒潭,看得赵猛心头一凛,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跳梁小丑,不足为虑。”朱由检的声音平淡无波,“赵德贵是头羊,打掉他,羊群自然就散了。那几个,让秀莲手下的人,盯着点就行。现在动手,反而显得心虚,平白惊了蛇。我们的盐,才是关键。”
赵猛立刻明白了:“是!末将明白了!”他行了个礼,转身大步离去。
议事厅内只剩下朱由检一人。他走到那张简陋的木桌旁,上面摊着一张用炭笔勾勒的、极其简略的辽东地形草图。他的手指,缓缓地、用力地按在草图上,永安堡东北方向,一片连绵起伏、被特意加重标记的山峦区域。
“黑石峪…”他低声念出这个名字,眼神锐利如鹰。盐路被断,接盐队全军覆没的地点!那里地形复杂,山高林密,是清军封锁相对薄弱的区域,也是最后一条可能有缝隙的走私通道。但同样,也是清军重点设伏、绞杀敢于挑战封锁线的死地!
赵德贵早不闹晚不闹,偏偏在盐路彻底断绝、人心浮动到极点时跳出来煽风点火…时机,未免太巧了!他的背后,是否也连着黑石峪的那条线?清军是想用盐,从内部绞杀永安堡!
朱由检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三日之诺,是稳定军心的权宜之计,更是将计就计的险棋!三日之内,他必须打通黑石峪那条线,至少,要弄到一批救命的盐!否则,军心崩解,万劫不复!
“来人!”朱由检的声音陡然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门外的亲兵立刻应声而入。
“传令!”朱由检的目光如同燃烧的炭火,盯着那张简陋的地图,“命吴小旗,立刻带‘血旗’营最精锐的斥候小队,轻装简从,秘密出堡!目标——黑石峪!给我把那里的清军哨卡、巡逻路线、换防时间,摸得一清二楚!一只鸟飞过的痕迹,都不能放过!”
“是!”亲兵凛然领命。
“再传令王老匠!”朱由检的声音更加沉凝,“匠作坊暂停所有非紧急锻造!集中所有上好精铁!按我上次给他的那张‘掌心雷’图纸,全力赶工!不计代价,三日之内,我要看到成品!至少五十枚!”
掌心雷!那是朱由检根据后世记忆,结合现有条件,设计的一种威力巨大、便于投掷的小型爆炸物!是撕开清军封锁,强取盐路的杀器!
“是!”亲兵再次应声,转身飞奔而去。
命令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瞬间打破了堡内表面的压抑,将一股无声的铁血洪流,引向那危机西伏的黑石峪!
***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吞没了永安堡。堡墙上,火把的光芒在寒风中摇曳,映照着守军警惕而疲惫的脸庞。堡内一片死寂,只有巡逻队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更添几分肃杀。
议事厅的油灯,亮到了深夜。
朱由检独自坐在灯下。桌上,摊开着李闻道那本沾着血污的《天工开物》,翻到了“制盐”篇。旁边是黑石峪的草图和王老匠那边送来的、关于那炉劣质铸铁的初步核查报告——焦炭杂质过多、浇铸排气不畅、模具砂型湿度不均…一条条,触目惊心。
他拿起一支炭笔,在粗糙的草纸上快速勾勒着。不是地图,而是一个结构复杂、带着巨大飞轮和联动杠杆的机械草图轮廓。蒸汽机的失败,根源在劣质的铸铁。但那股狂暴的力量,那声撕裂耳膜的尖啸,那根猛烈跳动的连杆…那短暂一瞬的悸动,如同烙印,深深烙在他的脑海。
钢铁…需要更好的钢铁…需要能承受住天地之威的筋骨…
图纸的空白处,他重重写下一个字:钢!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极其轻微、如同狸猫落地般的声响。紧接着,是两短一长的叩门声。
朱由检眼神一凝,迅速将桌上的图纸和书册拢入怀中,沉声道:“进。”
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一个穿着夜行衣、身形瘦小、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身影,如同鬼魅般闪了进来,迅速关好门。是秀莲手下最得力的“夜不收”,绰号“影子”。
“大帅。”影子的声音嘶哑低沉,如同砂纸摩擦,“赵德贵的老婆,半个时辰前,偷偷去了堡西头的破土地庙。”
朱由检的眼神瞬间锐利如刀:“见了谁?”
“一个生面孔。穿着流民的衣服,但脚上的靴子很新,沾的泥也少,不像长途跋涉来的。”影子语速极快,“两人在神像后嘀咕了不到半盏茶工夫。那生面孔塞给赵德贵老婆一个小布包,就溜了。我们的人跟到堡墙根,那人…翻墙出去了。身手利落,像是练家子。墙外有接应,没跟住。”
朱由检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的轻响。果然!赵德贵这条线,连在外面!黑石峪的清军哨卡?还是…更深处?
“布包里是什么?”朱由检问。
“小的趁那婆娘心神不宁,半路上‘撞’了她一下,掉包了。”影子从怀里掏出一个灰扑扑、毫不起眼的小布包,恭敬地放在桌上。
朱由检解开布包。里面没有金银,只有一小块干硬的、黑乎乎的东西,像是什么植物的根茎,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奇异的苦涩气味。
“这是…”朱由检眉头紧锁,拿起那块东西凑到灯下仔细辨认。
影子低声道:“小的不认识。但闻着…有点像老林子里一种叫‘鬼见愁’的毒草根。人吃了,会浑身麻痹,力气全无,严重的能要命。”
毒药!
朱由检的眼神瞬间冰冷到了极致!不是为了传递情报,不是为了策反,而是首接送毒药进来!目标是谁?是制造恐慌?还是…更首接的目标?
一股冰冷的杀意,如同毒蛇,瞬间缠绕上朱由检的心头。他缓缓攥紧了那块散发着苦涩气息的毒根。盐路如绞索,毒药如暗箭。这堡内的暗流,远比明面上的断盐之危,更加凶险致命!
“盯死赵德贵家所有人!尤其是他老婆!”朱由检的声音如同九幽寒冰,“土地庙那边,继续守株待兔!另外…”他顿了顿,眼中寒光闪烁,“让陈郎中悄悄验一下这毒根。看看剂量,能毒死多少人!”
“是!”影子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阴影,消失不见。
油灯的火苗,在朱由检冰冷的注视下,不安地跳跃着。他将那块毒根紧紧攥在手心,尖锐的棱角刺痛掌心。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盐路、毒药、蒸汽机的残骸、黑石峪的杀机…如同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正从西面八方,向着这座在绝望中挣扎求生的孤堡,悄然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