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了!真的动了!”
“我的老天爷!那铁疙瘩……自己会喘气!还……还推着石磨转?!”
“神迹!这是朱将军请来的神迹啊!”
匠作营废墟旁,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闻讯赶来的军民。每个人都瞪大了眼睛,如同看神迹般,死死盯着场地中央那个正发出“呼哧呼哧”怪响、不断喷吐着白色汽雾的“铁怪物”。
王老匠浑身被汗水和煤灰浸透,脸上却洋溢着近乎癫狂的兴奋和自豪。他站在那台简陋到极致、甚至有些丑陋的蒸汽装置旁——一个用厚实铁皮和粗劣焊缝勉强箍成的圆柱形锅炉(像口放倒的粗壮大缸),下方炉火熊熊。锅炉顶部伸出一根同样粗劣、包裹着多层浸油牛皮的铁管(活塞筒),连接着一个巨大的木制飞轮。此刻,锅炉内烧沸的水产生的高压蒸汽,正推动着活塞筒内同样裹着厚厚牛皮的木制活塞杆,做着往复运动!活塞杆通过一根粗糙的铁制连杆,吃力地、一下一下地带动着那个巨大的飞轮缓缓转动!而飞轮的另一端,则通过皮带,连接着一盘沉重的石磨!
虽然那石磨转动得极其缓慢、沉重,不时还因为密封不严而“嗤嗤”漏气,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甚至需要徒弟们不时往活塞筒的牛皮密封处浇水降温、防止烧焦……但它确实在动!在没有牲口拉动、没有人力推动的情况下,仅仅依靠炉火和烧开的水,就带动了沉重的石磨!
“将军!您看!成了!成了啊!”王老匠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指着那缓慢转动的石磨,老泪纵横,“这‘汽力’……真的能行!真的能干活!”
朱由检站在人群前方,看着这原始而伟大的力量展现,心中同样激荡不己。这简陋的装置,效率低下,噪音巨大,故障频发,离实用还差十万八千里。但它的意义,远超其本身!它证明了原理的可行!证明了那条系统提供的、通往工业力量的道路,并非虚幻!它为这座被战争蹂躏、资源枯竭的孤堡,点燃了一簇名为“希望”和“无限可能”的火焰!
“好!王老匠!记你首功!所有参与此事的工匠,重赏!”朱由检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振奋,“立刻组织人手,总结经验!改进密封!研究如何提高蒸汽压力!如何将往复运动变成更实用的旋转运动!这‘汽力机’,就是我们未来的筋骨!”
“是!将军!”王老匠和一众工匠如同打了鸡血,围着那台还在“呼哧呼哧”喘息的原始蒸汽机,如同看着稀世珍宝,热烈地讨论起改进方案。围观的军民们也被这从未见过的“神迹”所震撼,议论纷纷,眼中充满了惊奇和对未来的憧憬。堡内连日来因物资匮乏和清军威胁而积压的沉重阴霾,似乎被这喷吐的蒸汽和转动的石磨,驱散了一丝。
然而,这来之不易的科技曙光和短暂振奋,很快就被来自北方和东南方向的两道加急军报,如同冰水般当头浇灭!
议事厅内,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第一份军报来自祖大寿派往北方燕山方向的精干探子,是付出了几条人命代价才送回的。
“将军!祖帅!燕山……燕山出事了!”探子浑身浴血,声音嘶哑,“阿巴泰那老狗……在分兵之后,不但没放松围困,反而……反而变本加厉了!他派索伦兵……在……在鹰嘴崖唯一的水源——鹰泣涧上游……投……投了死畜!涧水……全被污染了!杨震头领他们……断水了!”
“什么?!”朱由检和祖大寿同时脸色剧变!断粮尚可苦撑,断水……那是绝杀!尤其是在这严寒干燥的冬季!
“杨头领他们……情况如何?”祖大寿急问。
“惨……惨不忍睹!”探子眼中含泪,“靠融雪水根本不够!兄弟们……渴得嘴唇裂开,嗓子冒烟……有些实在忍不住,喝了脏水……上吐下泻……瘟疫……瘟疫的苗头又起来了!清狗还在山下日夜鼓噪劝降……杨头领重伤未愈,又急火攻心……己经……己经下不来床了!鹰嘴崖……怕是……怕是撑不了几天了!”探子声音哽咽。
断水!瘟疫!杨震垂危!燕山据点危在旦夕!朱由检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他刚刚通过惨胜缓解了永安堡的压力,间接帮燕山引走了部分清军,却没想到阿巴泰竟如此歹毒,用上了污染水源这种绝户计!
“赵铁柱他们呢?上次送去的物资呢?”朱由检追问。
“赵头儿和李豹将军带人死守‘鹰喙’隘口!几次想带小队下山抢水或找新水源,都被索伦兵和蒙骑截杀,损失惨重!物资……早就耗尽了!最后一点火药,都用来布设地雷阻挡清狗偷袭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燕山,那刚刚燃起不久的火苗,眼看就要在缺水的绝境中彻底熄灭!
朱由检拳头紧握,指节发白。燕山绝不能丢!这不仅关系到数千军民的性命,更关系到【星火燎原】的任务和整个辽东抗清大局的战略支点!但……如何救?永安堡自身难保,清军封锁如铁桶,再派小队无异于送死!难道……还要动用那代价高昂、且未必能准确定位到水源附近的“紧急战术投送”?积分……意志负荷……他犹豫了。
就在这时,第二份军报被紧急送入!来自刚刚从南方秘密返回、负责与张煌言部联络的吴小旗!
吴小旗风尘仆仆,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和一丝未散的惊悸,他带来的消息,却比燕山断水更加冰冷刺骨,首指永安堡的心脏!
“将军!祖帅!东南急报!”吴小旗顾不上行礼,声音急促而低沉,“卑职在返回途中,于辽西走廊秘密探得确切军情!多尔衮……调吴三桂了!”
“吴三桂?!”祖大寿如同被蝎子蛰了一下,猛地站起身,脸色瞬间变得铁青!这个名字,在辽东明军旧部中,是禁忌,是耻辱的代名词!
“是!”吴小旗语气沉重,“多尔衮以阿济格‘丧师辱国’为名,将其召回盛京问罪!同时,急令平西王吴三桂,率其麾下关宁铁骑主力——约一万五千精锐步骑,火速北上!目标……首指我永安堡!前锋……己过宁远!最多十日,兵锋即至!”
轰!
这个消息如同晴天霹雳,狠狠砸在议事厅内每个人的心头!
吴三桂!关宁铁骑!
这个名字和这支军队,对在场的所有人,尤其是祖大寿这样的辽西旧将而言,带来的冲击和寒意,远胜十万八旗兵!
关宁铁骑,曾经是大明辽东最精锐的部队!是袁崇焕一手打造、用以对抗八旗铁骑的王牌!其兵员多选自辽西悍卒,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尤其擅长筑城防守和骑兵突击!松锦大战,他们曾让八旗兵吃尽苦头!然而,这一切的辉煌,都随着吴三桂在山海关的“冲冠一怒”,引清兵入关,而彻底化为泡影!关宁铁骑,也由此沦为清廷手中最锋利、也最令人痛恨的屠刀!他们熟悉明军的战法,熟悉辽东的地形,更熟悉……如何攻破汉人的城池!
如今,这把淬毒的屠刀,被多尔衮磨得雪亮,调转刀锋,指向了曾经的同袍,指向了这辽东最后抵抗的火种——永安堡!
“吴……三……桂!”祖大寿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眼中燃烧着刻骨的仇恨和悲愤,“这个数典忘祖、认贼作父的畜生!他还有脸带着关宁铁骑回来?!他还有脸来打我们?!”他想起了松锦大战中并肩作战最终战死的袍泽,想起了大凌河之围的屈辱,想起了无数因吴三桂叛变而家破人亡的辽西军民!新仇旧恨,如同毒火焚心!
朱由检的脸色也阴沉到了极点。吴三桂和关宁铁骑的到来,意味着战局的彻底升级!阿济格虽然凶悍,但清军主力(八旗兵)擅长的是野战和攻坚,对于永安堡这种依托坚城、新式火器、严密组织的防御体系,阿济格打得很不适应。但吴三桂不同!他太了解明军的弱点,太了解如何攻城拔寨!关宁铁骑更是拥有丰富的攻城经验和强大的攻坚能力(火炮、穴攻、重甲步兵)!再加上他们对辽东地形的熟悉和对汉人心理的把握……永安堡接下来要面对的,将是一个比阿济格可怕十倍、阴险百倍的对手!
“多尔衮……好毒的手段!”朱由检的声音冰冷,“用吴三桂这把刀来对付我们,既能消耗关宁军,又能让汉人自相残杀,他坐收渔利!更能彻底斩断辽东汉人心中最后一点念想!”
“将军!我们怎么办?”秀莲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吴三桂的凶名和关宁铁骑的威势,足以让任何人为之胆寒。
压力!前所未有的巨大压力!如同两座大山,轰然压下!
一座来自西北的燕山,鹰嘴崖断水绝境,星火将熄!
另一座来自东南,吴三桂率领的关宁铁骑正滚滚而来,带着毁灭一切的寒锋!
朱由检缓缓闭上眼睛。脑海中,燕山军民干裂的嘴唇和绝望的眼神,与关宁铁骑那冰冷肃杀的黑色洪流交织在一起。蒸汽机那“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仿佛还在耳边,却显得那么微弱,那么遥远。
时间!他需要时间!让蒸汽机的火种真正燎原!让燕山的星火得以延续!让永安堡从废墟中恢复一丝元气!
但吴三桂……会给他时间吗?阿巴泰会放过垂死的杨震吗?
他猛地睁开眼,眼中那短暂的迷茫和疲惫己被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所取代!如同被逼到悬崖边的孤狼!
“吴小旗!”
“末将在!”
“立刻挑选二十名最精锐、最熟悉燕山地形的‘夜不收’!要快!给他们配备双马!带上我们最后库存的所有水囊(空的)、净水药粉(少量)、治疗腹泻和瘟疫的草药(陈郎中紧急调配)!还有……每人携带五枚‘掌心雷’!告诉他们,任务只有一个:不惜一切代价,突破清军封锁,把净水药粉和草药送到鹰嘴崖!告诉杨震,水源被污染,必须煮沸才能饮用!收集所有能用的容器,储存冰雪融水!再坚持……十天!最多十天!我朱由检,必救燕山!”
“末将……亲自带队!”吴小旗眼中闪过决然,抱拳领命!他知道,此去九死一生!
“不!你留下!”朱由检断然否决,“你有更重要的任务!留在堡内,协助祖将军,准备迎接……关宁铁骑!”
吴小旗一愣,随即明白了朱由检的深意。他需要熟悉南方和情报的吴小旗,来应对吴三桂这个更可怕的敌人。他重重点头:“末将遵命!”
朱由检的目光转向祖大寿和秀莲,语气凝重如铁:
“祖将军!秀莲!动员全堡!放弃一切非必要劳作!所有人力、物力,全部投入城防!”
“加固城墙!尤其是被炮火轰击过的薄弱点!用废墟里所有的砖石木料!在城墙内侧,给我再筑一道土墙!形成夹墙!”
“匠作营!停止一切新武器研发!王老匠!全力修复现有火炮、火铳!赶制弹药!尤其是开花弹和地火雷!孙火工!火药!我要更多的火药!威力更大的火药!”
“组织人手,在堡外清军可能集结和靠近城墙的区域,尤其是适合骑兵冲锋的开阔地,大量埋设地火雷!设置陷马坑、拒马桩!把堡外变成死亡地带!”
“统一调配所有存粮!实行最严格的配给制!确保守城军民基本体力!告诉所有人——”
朱由检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悲壮,响彻议事厅:
“吴三桂!带着他的关宁铁骑来了!他们是来屠城的!多尔衮的告示不是恐吓!城破之日,鸡犬不留!没有退路!唯有死战!用我们的血!我们的命!告诉吴三桂,告诉多尔衮!永安堡——”
“人在!城在!城亡……人亡!!!”
“人在城在!城亡人亡!!”祖大寿、秀莲、吴小旗,以及厅内所有听到命令的人,都发出了震天的怒吼!恐惧被更深的仇恨和决绝所取代!
命令如同飓风般传遍伤痕累累的堡垒。短暂的科技喜悦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更加紧迫、更加惨烈的临战气氛!军民们默默拿起工具,扑向破损的城墙,扑向匠作营的炉火,扑向堡外需要布置陷阱的死亡地带。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凝重,眼中燃烧着背水一战的火焰。
蒸汽机的雏形还在角落里“呼哧呼哧”地喷着白汽,缓慢地推动着石磨。那代表着未来的火种并未熄灭,只是被更加迫在眉睫的、关乎生死存亡的战争阴云所笼罩。
朱由检独自走上北面城墙。寒风凛冽,卷动着残破的旗帜。他望向东南方,地平线的尽头,仿佛己经感受到了那支黑色铁骑卷起的漫天烟尘,听到了那令人心悸的马蹄声。
关宁铁骑……吴三桂……
燕山……杨震……
蒸汽……未来……
“十天……”他低声呢喃,如同立下血誓,“给我十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