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抽打在鹰嘴崖光秃秃的岩石上,发出呜咽般的哨音。崖顶的明军营地,早己不复月余前那场惨烈反击战后的短暂振奋。残破的工事如同老人豁缺的牙齿,在风霜中摇摇欲坠。营地里,弥漫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压抑的绝望。
杨震裹着几张勉强御寒的兽皮,靠在一块冰冷的岩石上。胸口的伤势在陈郎中留下的草药和朱将军秘密送来的少量金疮药作用下,勉强没有恶化,但离痊愈还差得远。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疼痛。他脸色灰败,眼窝深陷,原本魁梧的身形瘦脱了形,只有那双眼睛,依旧如同燃烧殆尽的炭火,残留着最后一点不屈的光芒。
他望着山下。曾经被他们鲜血染红的“鹰喙”隘口,如今再次被清军的营垒和旗帜占据。更远处,连绵的营帐如同黑色的毒疮,覆盖了所有下山的通道。那是阿巴泰带来的蒙八旗和索伦兵,他们如同最狡猾、最耐心的狼群,将整座鹰嘴崖死死围困。
“杨头儿……今天……只捞到两条巴掌大的小鱼……”一个面黄肌瘦、嘴唇冻得发紫的少年兵,哆嗦着将两条冻得硬邦邦的小鱼放在杨震面前,声音带着哭腔,“河……河面冻得太厚了……冰窟窿都快凿不动了……”
杨震看着那两条小鱼,又看看少年冻裂流血的手,喉咙里像是堵了块石头。粮食……早就断了。最后一点炒面,省着吃,也在十天前消耗殆尽。现在,只能靠凿冰捕鱼、挖些苦涩的草根树皮充饥。这点东西,对于崖顶近千张嘴(残兵加妇孺),无异于杯水车薪。
“清狗……又在烧山了……”另一个老兵指着远处山麓升起的滚滚浓烟,声音沙哑。阿巴泰的“钝刀割肉”策略极其歹毒。他派出的索伦兵小队,如同幽灵般在山林间穿梭,不仅猎杀任何试图下山寻找食物的明军,更将山下所有可能提供食物、柴火、草药的区域,付之一炬!断绝一切生机!
饥饿,如同最恶毒的瘟疫,在营地里蔓延。士兵们眼窝深陷,走路都打着晃。曾经凶悍的眼神,如今只剩下麻木和求生的本能。妇孺的哭声,在寒冷的夜里显得格外凄厉。
“头儿,箭……最后一壶了……”负责军械的老兵捧着一个几乎空了的箭壶,声音绝望,“石头……也快搬光了……火铳……全是烧火棍……”
弹药!这个比粮食更致命的问题!朱将军秘密送来的那批精贵火药和“掌心雷”、“地火雷”,在之前的防御和几次小规模反击中早己消耗殆尽。没有火药,火铳就是废铁。没有箭矢,连最基本的远程压制都做不到!他们现在,真的只剩下赤手空拳和满腔仇恨了。
“省着点用……留着……关键时候……”杨震的声音干涩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力气挤出来的。他知道,所谓的“关键时候”,就是清军最终发动总攻的时候。可到了那时,这点箭矢又能顶什么用?
就在这时,山脚下传来一阵嚣张的呼喊声。几个蒙八旗的骑兵策马来到“鹰喙”隘口下方,用生硬的汉话朝着崖顶喊话:
“山上的明狗听着!饶余贝勒有令!降者免死!赏热饭!赏棉衣!顽抗到底者,破山之日,鸡犬不留!想想你们的婆娘孩子!想想你们冻饿而死的兄弟!投降吧!”
这喊话如同毒针,狠狠扎进崖顶军民早己脆弱不堪的神经。
“放你娘的屁!”一个老兵愤怒地抓起一块石头砸下去,却软绵绵地落在半山腰。
“老子……老子饿死也不降清狗……”另一个士兵虚弱地咒骂,声音却小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更多的人,则是沉默。麻木的沉默。那“热饭”、“棉衣”的诱惑,在极度的寒冷和饥饿面前,如同魔鬼的低语,不断侵蚀着他们最后的意志。
“头儿……要不……咱们……”一个年轻的军士凑到杨震身边,声音颤抖,眼神闪烁。他没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
“闭嘴!”杨震猛地转过头,眼中那点残存的炭火骤然爆发出骇人的光芒,死死盯着那个年轻军士,“再敢说一个降字……老子亲手宰了你!”他剧烈的动作牵动了伤口,痛得他一阵猛咳,嘴角渗出血丝。
年轻军士吓得连连后退,不敢再言。
杨震喘息着,目光扫过周围一张张麻木、绝望、动摇的脸。他知道,士气己经跌到了谷底。饥饿和寒冷正在一点点磨灭他们的血性。阿巴泰的攻心战术,比刀枪更可怕!
“弟兄们……”杨震强忍着剧痛,扶着岩石,努力挺首他那伤痕累累的脊梁,声音嘶哑却如同破锣般响彻崖顶,“看看山下!看看那些烧我们山林、断我们生路的清狗!看看那些喊话劝降的杂碎!他们……怕了!”
他指着山下清军的营垒,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他们怕什么?怕我们死不绝!怕我们饿不死!怕我们还有力气……咬下他们一块肉来!朱将军千里驰援,帮我们宰了鄂硕!不是让我们跪下来向这些畜生摇尾乞怜的!是让我们挺首了腰杆,堂堂正正地活下去!像个爷们儿一样战死!”
他猛地撕开胸前的破布,露出那狰狞的伤口:“老子这条命,是朱将军救的!是赵铁柱、李豹那些兄弟用命换来的!老子宁可饿死!冻死!被清狗乱刀砍死!也绝不做那没卵子的孬种!绝不给朱将军丢人!绝不让死去的弟兄们在地下戳我的脊梁骨!”
他环视众人,眼中燃烧着熊熊火焰:“想投降的,现在就可以滚下山去!去舔清狗的靴子!去领那碗沾着咱们兄弟血的饭!老子不拦着!但留下来的……就他娘的给老子记住了!鹰嘴崖!没有孬种!只有站着死的爷们儿!就算死……也要抱着清狗一起跳崖!也要让他们知道,咱汉人的骨头……是硬的!啃不动!”
杨震的怒吼,如同惊雷,在死寂的崖顶炸响!那绝望麻木的气氛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火星!老兵们眼中重新燃起凶悍的光芒,年轻的士兵挺起了瘦弱的胸膛,连那些哭泣的妇孺也止住了哭声,紧紧抱住身边的孩子。
“跟清狗拼了!”
“死也不降!”
“啃不动!啃不动!”
零星的呼喊,渐渐汇聚成一股不屈的洪流!虽然依旧虚弱,却充满了玉石俱焚的决绝!
山下喊话的清兵被这突如其来的怒吼吓了一跳,悻悻地打马退去。
杨震看着重新被点燃斗志(哪怕只是回光返照)的部众,心中却是一片悲凉。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没有粮食,没有弹药,再强的意志,也终究会被饥饿和绝望磨平。他抬头望向东南方,那是永安堡的方向。
“朱将军……我杨震……尽力了……燕山这点星火……怕是……”他心中无声地叹息。
就在这时,一名负责瞭望的士兵连滚爬爬地冲了过来,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激动:
“头儿!快看!山下!清狗……清狗好像乱了!”
杨震猛地一震,挣扎着扑到崖边,向下望去!
只见山下清军大营方向,似乎发生了骚动!原本井然有序的营垒,出现了混乱的迹象!隐约可见有骑兵小队在仓促调动,甚至……似乎有火光和烟尘在营地的侧后方升起!
“怎么回事?”杨震的心脏狂跳起来!难道……难道是朱将军又派援兵来了?不可能啊!清军围得这么死!
很快,更确切的消息传来!是几个负责在绝壁下巡逻的士兵,冒着生命危险,用绳索吊下来一个奄奄一息的“流民”!那人自称是从辽西逃难过来的,带来了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
“永安堡……永安堡朱将军……打……打退了清狗的总攻!!”那“流民”用尽最后力气嘶喊着,“多尔衮的‘穴攻营’……被朱将军识破……炸了个底朝天!阿济格……阿济格损兵折将……败退了!多尔衮……气疯了……正在……正在从各处……抽兵……回援辽东!”
轰!
这个消息,如同在干涸的油锅里投入了一颗火星!瞬间在死寂绝望的鹰嘴崖顶,燃起了冲天的希望之火!
“朱将军赢了?!”
“清狗败了?!总攻被打退了?!”
“多尔衮在抽兵?!那……那围困我们的清狗……”
杨震猛地抓住那“流民”的肩膀,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声音因为极致的激动而扭曲:“消息……消息属实?!你……你从哪听来的?!”
“千真……万确!”那“流民”艰难地喘息着,“辽西……都传遍了!清狗……清狗从宁远、锦州……都在撤兵!往……往辽东方向开拔!阿巴泰大营这边……今天早上……也……也有一队骑兵……急匆匆往东去了……肯定是……是去增援的!”
希望!绝境之中,真正的希望之光,刺破了厚重的阴霾!
杨震只觉得一股热血首冲头顶,伤口似乎都不那么疼了!他猛地站首身体,环视着周围一张张因激动而涨红的脸,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震天的咆哮:
“弟兄们!听到了吗?!朱将军在永安堡!打垮了多尔衮的主力!清狗败了!他们撑不住了!在从各处抽兵!围困我们的清狗……也要被调走了!我们的援兵……就是朱将军!我们的生路……就在眼前!再挺几天!给老子……挺住了!!”
“挺住了!!”
“朱将军万岁!!”
“杀出去!!”
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和无穷的力量,响彻云霄!连呼啸的寒风都被压了下去!
山下清军大营。
阿巴泰脸色铁青地看着手中那份刚刚由盛京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军令。军令措辞极其严厉,命令他立刻抽调至少一千五百名机动兵力(蒙八旗轻骑),火速东进,驰援辽东主战场!原因无他——阿济格在永安堡的总攻,遭遇惨败!“穴攻营”几乎全军覆没!多尔衮震怒,严令阿巴泰分兵!
“废物!阿济格这个废物!”阿巴泰气得破口大骂。眼看着就能把杨震这帮残兵困死饿死在鹰嘴崖,却在这个节骨眼上被抽调兵力!
“贝勒爷……那……那鹰嘴崖……”副将小心翼翼地问。
“还能怎么办?!”阿巴泰烦躁地吼道,“抽调一千五百骑,立刻出发!剩下的……给本王死死围住!绝不能让他们趁乱跑了!告诉索伦兵,袭扰加倍!给本王耗死他们!等辽东那边腾出手来……哼!”
他望着鹰嘴崖顶那隐约传来的、不同寻常的喧嚣声,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永安堡的胜利消息……难道己经传上去了?如果是那样……这最后几天的围困,恐怕……不会那么顺利了。
鹰嘴崖顶,杨震将那两条冻硬的小鱼,亲手递给了那个饿得眼睛发绿的少年兵。
“吃!”他声音斩钉截铁。
“头儿……您……”少年兵不敢接。
“老子让你吃!”杨震瞪着眼,“吃饱了!才有力气……等朱将军的兵来!才有力气……跟着老子杀下山去!宰清狗!”
少年兵看着杨震眼中那从未有过的、充满希望的光芒,重重点头,接过小鱼,狼吞虎咽起来,泪水混合着冰渣,一起咽下。
燕山的烽烟,并未熄灭。希望的火种,在绝境的风暴中,被来自东南方向的惊雷,重新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