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场上,祖大寿那如同铁砧锻打般的号令声和士兵们震天的应诺,如同滚雷碾过死寂的堡内,也重重砸在朱由检紧绷的心弦上。他扶着冰凉的墙垛,目光穿过城楼的瞭望口,落在那片尘土飞扬、呼喝震天的校场。祖大寿魁梧的身影在队列中穿梭,粗粝的吼声鞭子般抽打着士兵们调整阵型;吴小旗苍白着脸,仅存的右臂挥舞着,眼中燃烧着近乎偏执的火焰,对着他挑选出的二十名精锐火铳手嘶吼着什么。
练兵!血战之后,用血泪和仇恨淬炼新的锋刃!
一丝微弱的欣慰在朱由检疲惫的心头掠过,但旋即被更沉重的压力取代。锋刃再利,也需要坚固的城郭来依托。而他脚下的这座城墙,在红夷大炮的蹂躏下,早己千疮百孔,摇摇欲坠。那巨大的豁口,如同巨兽狰狞的伤口,仅靠尸体和杂物勉强堵塞,在风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下一次清军再来,不需要红夷炮,只需要一次像样的冲锋,这道防线就会如同朽木般崩塌!
修城!刻不容缓!
朱由检的目光艰难地从校场方向移开,转向城墙上那片巨大的创伤。残破的砖石、的夯土、断裂的梁木……触目惊心。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身体的虚脱感,声音嘶哑地对身旁的亲兵下令:“去……把王老匠叫来!立刻!到西城豁口!”
当朱由检在亲兵搀扶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遍布碎石瓦砾、凝固血块和焦黑痕迹的城墙马道,来到西城豁口时,王老匠己经等在那里。老工匠显然刚从熔炉旁赶来,一身短打被汗水、烟灰和泥浆浸透,紧紧贴在精瘦的身躯上,脸上更是黑一道白一道,只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依旧燃烧着一种近乎癫狂的专注和疲惫。
“将军!”王老匠看到朱由检,目光下意识地扫过他苍白的脸色,但很快就被眼前的巨大豁口吸引了过去,眉头拧成了死结。
眼前的景象比远处看更加惨烈。原本厚实的城墙被硬生生撕开一道近三丈宽的巨大裂口!边缘犬牙交错,崩裂的砖石如同巨兽的獠牙。临时堵塞的杂物——断裂的云梯、破碎的盾车、扭曲的兵器、甚至裹着草席的尸体——在风雨和血水的浸泡下,散发着浓烈的腐败和血腥气息。几根粗大的木料斜插在尸堆杂物中,勉强支撑着两侧摇摇欲坠的墙体,每一次风吹过,都有碎石簌簌落下,整段城墙都在发出痛苦的呻吟。
“王老匠,”朱由检的声音带着风箱般的嘶哑,指着那恐怖的豁口,“这口子……堵不住,下次鞑子再来,就是永安堡的坟场!用最快!最牢的法子!给我把它补上!像铁一样硬!”
王老匠没有说话,只是佝偻着背,如同灵巧的山羊般,深一脚浅一脚地攀上那堆散发着恶臭的堵塞物。他粗糙的手掌抚过崩裂的夯土边缘,抠下一块土坯,在指间用力捻碎;又捡起一块崩落的墙砖,对着阳光仔细查看断口;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豁口两侧被炮火燎烤得焦黑、却依旧相对完好的夯土墙基上。他蹲下身,抓起一把墙基旁的泥土,凑到鼻子前闻了闻,又沾了点口水,在指尖捻开,感受着土质的粘性和颗粒。
时间一点点过去,城头上只有风声和远处校场传来的隐约呼喝。王老匠如同入定的老僧,在那片死亡废墟上反复勘察,时而皱眉,时而用脚丈量,时而又抓起一把土陷入沉思。
朱由检的心一点点往下沉。难道……连王老匠也束手无策?难道真的只能用人命和杂物去填?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几乎要将人压垮时,王老匠猛地从豁口上跳了下来。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爆射出一种豁然开朗的、带着狠劲的光芒!
“将军!有法子!”王老匠的声音嘶哑却异常有力,他指着豁口两侧相对完好的夯土墙基,“这老墙基!是祖宗留下的好东西!夯得实!土里有料(糯米汁混合黏土)!比咱们后来补的强百倍!”
他又指向豁口下方堆积如山的废墟:“那些碎砖烂瓦!清军攻城器械的破木头!还有……还有那些……”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堵塞物中隐约可见的尸骸轮廓,声音低沉下去,“……都得清走!埋了!深埋!”
“然后!”王老匠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断,“咱们不用全砌砖!太慢!也找不到那么多好砖!咱们用老法子!夯土!用将军您之前提过的‘铁骨水泥’!”
“铁骨水泥?”朱由检一愣。这是他之前利用系统积分兑换的【简易硅酸盐水泥配方(骨料优化版)】,结合明代的“三合土”思路,让王老匠尝试过的一种混合物:用石灰、黏土、砂子,加上磨碎的碎砖、陶片、甚至铁渣(增加强度)混合。之前只在修补小缺口时试用过,效果尚可,但从未用于如此巨大的工程!
“对!铁骨水泥!”王老匠眼中闪烁着精光,语速飞快,“将军您那方子好!比纯三合土硬!咱们这次下血本!豁口两边,先用粗木打桩!深深打进老墙基里!桩子外面,用大石条和拆下来的旧城砖垒一层壳!要厚!要稳!然后,在这壳子里面!灌咱们的‘铁骨水泥’!一层一层灌!一层一层夯!中间,横着、竖着、斜着!给老子插满拆下来的枪杆!折断的矛头!废铁条!越多越好!把这些‘铁骨头’全给老子搅和进去!让它结成一块铁疙瘩!”
他越说越激动,枯瘦的手在空中用力挥舞,仿佛在塑造一座钢铁堡垒:“外面那层砖石壳子,就是模子!里面的‘铁骨水泥’灌实了,干透了,就跟老墙基长在一起!比新砌的砖墙还结实!还扛炮子!”
朱由检听着王老匠这大胆到近乎异想天开的方案,心跳骤然加速!这法子……可行吗?风险巨大!一旦夯筑不实,或者“铁骨水泥”配比、干固出了问题,这豁口非但堵不上,反而可能成为更大的隐患!
“有几成把握?”朱由检的声音干涩,目光死死盯住王老匠。
王老匠脸上的狂热稍退,露出一丝苦笑:“将军……这世上哪有十成把握的事?老法子夯土墙,没个一年半载干不透,咱们等不起!这‘铁骨水泥’……干得快,也硬得快!但……但老朽也是头一次弄这么大!火候……配比……一点都不能错!还得老天爷赏脸,别下雨!不然……前功尽弃!”
他顿了顿,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重新燃起那股豁出去的狠劲:“但!只要木桩打得深!石壳垒得牢!铁骨头插得够多!水泥灌得够实!一层一层,夯它个地动山摇!老朽敢拿这颗脑袋担保!补好的口子,绝对比旁边那些新补的烂墙结实十倍!鞑子的红夷炮再来,想轰开?也得崩掉它几颗牙!”
王老匠眼中的疯狂和决绝,如同熔炉里喷溅的铁水,灼热而滚烫。朱由检看着那巨大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豁口,再看看王老匠那张被烟灰和汗水模糊、却异常坚定的脸,一股破釜沉舟的狠戾之气猛地从胸中腾起!
“好!”朱由检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斩钉截铁,“就按你说的办!要人给人!要物给物!七天!我只给你七天!七天后,我要看到一道铁打的城墙!”
军令如山!
整个永安堡,如同被投入滚油锅的水滴,瞬间沸腾起来!除了校场上那震天的呼喝,堡内所有能调动的人力,全部被强行征发,涌向西城豁口!
第一步,是清理。这是最残酷,也最考验人心的任务。
士兵们强忍着生理和心理的双重不适,用长钩、绳索,甚至是双手,开始将堵塞在豁口处的那些杂物——断裂的云梯、破碎的盾车、扭曲的兵器——一件件拖拽出来。当钩子触碰到那些裹着草席、早己腐败不堪的尸骸时,浓烈的恶臭瞬间弥漫开来,令人作呕。许多参与清理的士兵和民夫当场就吐了出来,脸色煞白,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
“兄弟……对不住了……” 一个老兵一边呕吐,一边流着泪,对着被拖出的同袍尸骸低声呢喃,动作却不敢有丝毫停歇。巨大的悲伤和沉重的使命感,如同冰冷的铁链,勒在每个人的心上。清理出来的杂物和尸骸,被迅速运往堡外远离水源的下风口,挖深坑,泼洒大量生石灰,进行集中掩埋。每一次铁锹铲土的声音,都像敲打在幸存者的心头。
豁口被艰难地清理出来,露出了下方被血水浸透、踩踏得如同烂泥的夯土地基和两侧焦黑残破的老墙基。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尸臭和生石灰混合的刺鼻气味。
紧接着,是打桩!王老匠亲自指挥,挑选出堡内最强壮的士兵和工匠。粗大的、碗口粗细的硬木(拆毁部分废弃房屋所得)被削尖一端。几十名壮汉喊着号子,抬起沉重的撞锤(用巨石和木杠临时制成),对着深深插入豁口地基边缘的木桩顶端,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撞击!
咚!咚!咚!
沉闷的巨响如同战鼓,在残破的城墙上空回荡!每一次撞击,地面都在微微震颤!木桩在巨力的锤打下,艰难地、一寸寸地钻入坚硬的地基深处!汗如雨下,号子声嘶哑,手臂被震得发麻,虎口崩裂出血也无人理会!一根,两根,三根……如同巨兽的肋骨,深深楔入大地!
与此同时,另一批人在豁口两侧,用清理出来的大块城砖和从废墟中搜刮来的石条,在王老匠的指挥下,一层层、一块块地垒砌起一道厚实的、内倾的砖石外壳。工匠们用瓦刀仔细地刮着灰缝(用的是临时熬制的稀薄石灰浆),力求每一块砖石都尽可能紧密地咬合在一起。这层外壳,就是未来“铁骨水泥”的模具,是堡垒的骨架!
而匠役营那片熔炉区,更是日夜不息,浓烟滚滚!除了熔炼铸炮所需的铁料,更多的炉火被用来煅烧石灰石!巨大的石块被砸碎,投入烈火熊熊的炉膛。劣质的石炭在炉底剧烈燃烧,释放出呛人的浓烟和灼人的热浪。工匠们赤着上身,汗流浃背,用长长的铁钎不断翻动着炉膛内烧得通红的石灰石。当石灰石被烧至酥脆,呈现出灰白色时,便被迅速夹出,投入旁边巨大的水槽中!
嗤——!
滚烫的石灰石遇水瞬间发生剧烈的反应!大量的白色蒸汽如同怒龙般冲天而起,伴随着刺耳的嗤嗤声和灼人的热浪!水槽中的水剧烈沸腾翻滚,石灰在其中迅速消解、熟化,变成细腻的膏状熟石灰!这刺鼻的白色浆体,正是“铁骨水泥”的核心粘合剂!
另一边,巨大的石碾在畜力(仅存的几头驮马和牛)和人力推动下,轰隆隆地转动着。将清理出来的碎砖烂瓦、废弃的陶片、甚至从熔炉旁扫来的铁渣,统统投入碾槽,反复碾压!沉重的石碾将这些坚硬的废料无情地碾碎、磨细,最终变成混合着各种颜色和颗粒的粗糙粉末——这就是“铁骨水泥”的骨料!
当熟石灰膏、碾磨好的混合骨料、从河滩运来的筛净的粗砂、以及堡内仅存的、粘性极强的胶泥,按照王老匠凭借经验和朱由检模糊记忆反复调整出的比例,倒入巨大的木槽中时,整个修补工程进入了最疯狂、最艰苦的阶段!
“加水!拌!给老子用力拌!”王老匠的吼声嘶哑得如同破锣。几十名精壮的汉子,手持巨大的木铲,跳进齐膝深的木槽中,奋力地搅拌着!粘稠的泥浆混合着砂石骨料,阻力巨大!每一次翻动都需要用尽全力!汗水如同小溪般从他们古铜色的脊背上淌下,混合着灰白色的泥浆,在皮肤上冲刷出道道沟壑。沉重的喘息声、木铲与槽壁的刮擦声、泥浆翻涌的咕噜声,混杂在一起,充满了原始的力量感!
搅拌好的“铁骨水泥”,呈现出一种灰黑中带着暗红铁渣的、粘稠如膏的怪异状态。它们被一桶桶抬上豁口,倒入那刚刚垒砌好的砖石外壳之内!
“倒!倒均匀!”
“快!插铁骨!枪杆!矛头!废铁条!给老子进去!竖着插!斜着插!交叉着插!越多越好!”
“夯!给老子狠狠地夯!”
王老匠如同疯魔般在工地上穿梭嘶吼。巨大的木夯被十几名壮汉用绳索拉起,再重重砸下!
咚!咚!咚!
沉闷的夯击声,比打桩更加沉重,更加震撼!每一次木夯落下,大地都为之颤抖!粘稠的“铁骨水泥”在巨力的反复捶打下,被强行挤压进每一寸空隙,包裹住插入其中的无数“铁骨”!泥浆西溅,沾满了夯土壮汉们的身体和脸庞,他们如同从泥潭里爬出的雕塑,唯有眼中燃烧着不屈的火焰!
朱由检站在不远处一段相对完好的城墙上,扶着冰冷的雉堞。他脸色依旧苍白,腹中的隐痛并未消失,身体虚弱得需要借力才能站稳。但看着眼前这如同蚂蚁筑巢般宏大而艰辛的场面:那深深嵌入大地的木桩,那厚实垒起的砖石外壳,那在沉重木夯下被反复捶打、逐渐凝结的灰黑色“铁骨水泥”,以及那些在泥浆和汗水中奋力拼搏的身影……
一股混杂着悲壮、希望和巨大疲惫的热流,猛地冲上他的喉头。他死死咬住牙关,将那股翻涌压下。夕阳的余晖如同熔化的金液,泼洒在工地上,给那泥泞的豁口、飞溅的泥浆、汗流浃背的脊背,都镀上了一层悲壮而神圣的金边。
这座被血火反复蹂躏的孤堡,如同受伤的巨兽,正在用最原始、最笨拙、却也最不屈的方式,舔舐着伤口,试图用铁与骨、血与汗,重新铸造起一道钢铁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