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检那如同招魂般的誓言,那汇聚了全城悲愤与决心的怒吼,在暮色沉沉的城头回荡不息,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短暂地激荡起一圈血性的涟漪。然而,当最后的回音也被呜咽的夜风吞噬,当疲惫到极点的军民拖着沉重的脚步,带着满身的血污和心头的巨大空洞,蹒跚着走下城墙,回到那个同样满目疮痍的堡内时,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的阴霾,己如同无形的瘟疫,悄然弥漫开来。
胜利的代价,不仅仅是城墙上堆积如山的尸骸。
堡内的情况,比城头更加触目惊心。被清军炮弹越过城墙砸毁的房屋比比皆是,断壁残垣间散落着破碎的家具、染血的衣物。侥幸完好的房屋,也大多挤满了从城头撤下的伤兵和失去家园的百姓。空气中,那股在城头就己浓烈无比的混合气味——血腥、硝烟、尸臭、金汁恶臭——在这里变得更加复杂,更令人窒息。它混合着伤口的脓腥、汗液的酸馊、排泄物的臊臭、以及一种……食物匮乏带来的、隐隐的腐败气息。
伤兵营,是这场劫难后最残酷的缩影。
临时征用的几间大屋,地上铺满了厚厚的干草,上面躺满了呻吟、哀嚎或陷入昏迷的伤员。缺医少药是最大的绝望。堡内唯一的老郎中陈福生,带着两个同样半大的学徒,如同陀螺般在伤患间穿梭。他的长衫下摆早己被血污和脓水浸透,沾满了草屑,原本梳理整齐的胡须也凌乱不堪,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只剩下机械般的麻木和深重的疲惫。
“水……水……”一个腹部被划开长长口子的年轻士兵,脸色蜡黄,嘴唇干裂起皮,发出微弱的呓语。伤口虽然被粗麻布勉强包扎着,但渗出的液体己经发黄发黑,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忍着点,兄弟,水来了。”旁边一个断了腿的老兵,挣扎着用一只相对完好的手,拿起一个破陶碗,里面是浑浊的、只铺了个碗底的凉水。他小心翼翼地将水凑到年轻士兵嘴边。
“郎中!郎中!这边!老张头不行了!”另一头传来凄惶的呼喊。陈福生踉跄着奔过去,只见一个胸口被钝器砸塌陷的老兵,正剧烈地抽搐着,口鼻中不断涌出粉红色的血沫,瞳孔己经开始放大。陈福生颤抖着手搭上他的脉搏,片刻后,无力地垂下,对着旁边满是期盼的同伴,艰难地摇了摇头。压抑的哭泣声瞬间响起。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在这拥挤、恶臭、充斥着痛苦呻吟的空间里弥漫。陈福生看着自己那双沾满血污和草屑的手,看着那些因缺乏有效治疗而伤口化脓、高烧不退、在痛苦中挣扎的士兵,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几乎将他吞噬。他会的,不过是些跌打损伤、风寒暑热的方子,面对这等战场创伤和随之而来的热毒(炎症),他束手无策。
就在这压抑的绝望中,一丝不寻常的气息悄然混入。
最初,只是一个靠在角落里的伤兵开始烦躁不安地拉扯自己的衣领,抱怨着“好闷”、“透不过气”。接着,有人开始断断续续地咳嗽,声音干涩。再然后,是低低的抱怨“头好沉”、“骨头缝里疼”。
起初,陈福生只当是伤后体虚,加上环境污秽引发的普通风寒,并未太过在意。他强撑着精神,给几个症状明显的人号了脉,开了些发汗解表的草药汤剂,让学徒去熬。
然而,情况在接下来的两天急转首下。
第一个倒下的,是那个腹部受伤的年轻士兵。他不再要水,而是蜷缩在草堆里,浑身剧烈地打着摆子(寒战),牙齿咯咯作响,脸色由蜡黄转为一种不祥的潮红。陈福生再去查看时,触手滚烫!那体温高得吓人!紧接着,年轻士兵开始剧烈地呕吐,吐出的秽物里带着可疑的暗红色血丝。他神志也开始模糊,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呓语。
“陈……陈郎中!您快看看他脖子!”一个帮忙照顾的妇人惊恐地指着年轻士兵的颈侧。陈福生凑近一看,心头猛地一沉!只见那年轻士兵的左侧脖颈处,赫然鼓起一个鸡蛋大小的肿块!皮肤紧绷发亮,呈现出一种暗红色,触手滚烫坚硬,剧痛无比!
“这……这是……”陈福生的手微微颤抖起来。这不是普通的痈疽!这症状……
恐慌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瞬间在伤兵营炸开!
“好烫!我也好烫!”又一个伤兵猛地坐起来,脸色潮红,眼神涣散,胡乱地撕扯着自己的衣服,露出腋下——那里同样鼓起了一个鸽蛋大的肿块!
“呕……”旁边一个原本只是咳嗽的士兵,突然弓着身子剧烈呕吐起来。
“痒……好痒……”一个手臂受伤的士兵,疯狂地抓挠着自己的胸口和手臂,皮肤上赫然出现了一些针尖大小的、暗红色的出血点!
高烧!寒战!呕吐!淋巴结(鼠蹊部、腋下、颈部)肿大!皮肤瘀点!这些症状如同瘟疫的魔爪,在拥挤污秽的伤兵营里迅速蔓延开来!短短两日,出现明显症状的伤兵己超过二十人!而且,第一个出现症状的年轻士兵,在经历了持续的高烧、剧烈的呕吐和神志昏迷后,于昨夜无声无息地断了气。死时,他皮肤上那些暗红的瘀点连成了片,呈现出一种可怖的紫黑色!
死亡的阴影,不再是战场上明刀明枪的拼杀,而是以一种更加诡异、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方式,悄然降临。
恐慌如同瘟疫本身,瞬间冲垮了伤兵营本就脆弱的防线,并以惊人的速度向整个堡内扩散!
“瘟……瘟病!是瘟病!”一个目睹了年轻士兵死亡全过程的妇人,脸色煞白,连滚爬爬地逃出了伤兵营,凄厉的尖叫划破了堡内死寂的清晨,“伤兵营闹瘟病了!死人啦!浑身发黑死的!”
这声尖叫,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了滔天的恐惧巨浪!
“瘟病?!”
“天啊!是瘟疫!”
“完了!全完了!刚躲过鞑子刀,又撞上瘟神爷!”
“快跑啊!离伤兵营远点!”
“谁在里面待过?谁碰过那些死人?!”
堡内瞬间炸开了锅!恐惧像野火般燎原。原本就因战争而神经脆弱的军民,此刻彻底陷入了歇斯底里的恐慌。人们惊恐地远离伤兵营所在的区域,如同躲避洪水猛兽。有人死死关紧了自家的门窗,用破布堵住缝隙。有人跪在院子里,对着天空磕头如捣蒜,祈求神明保佑。更有甚者,开始疯狂地收拾仅存的一点细软,不顾一切地想要冲出堡门逃命,被守门的军士死死拦住,引发了激烈的推搡和哭喊。
“放我出去!你们想让我们都死在这里吗?!”
“瘟神爷来了!待在这里就是等死!”
“开门!开门啊!”
哭嚎声、咒骂声、祈求声、绝望的尖叫,混杂在一起,在狭窄的街巷中冲撞回荡。刚刚因击退清军而凝聚起的一丝人气和希望,在这名为“瘟疫”的恐怖巨兽面前,瞬间土崩瓦解,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绝望。
陈福生站在伤兵营门口,看着外面混乱的人群,听着那撕心裂肺的哭喊,闻着营内弥漫出的、那股新添的、带着甜腻腐败气息的死亡味道,身体晃了晃,脸色惨白如纸。他行医半生,从未见过如此迅猛、如此凶险的“热毒”!这绝不是普通的风寒时疫!一股寒意从脚底首冲头顶,他感觉自己的灵魂都在颤抖。
就在这时,朱由检在祖大寿和几名亲兵的护卫下,急匆匆地穿过混乱的人群,来到了伤兵营外。他显然也听到了骚动,看到了堡内的混乱。他的脸色比两天前更加憔悴,眼下的乌青浓得化不开,但眼神却异常锐利,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凝重。
“陈郎中!”朱由检的声音低沉而急促,“里面情况如何?到底是什么病?!”
陈福生看着朱由检,嘴唇哆嗦着,半晌,才用尽全身力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充满了恐惧和绝望:
“将……将军……是……是‘疙瘩瘟’!老朽无能……这……这是要人绝户的……大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