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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口处，己间炼狱。
祖大寿的吼声嘶哑如裂帛，手中腰刀卷了刃，砍在镶白旗巴牙喇精兵的重甲上，只迸出一溜火星，反被对方势大力沉的一刀劈得踉跄后退，手臂剧震！他身后的鸳鸯阵早被冲散，几名新火铳手被突入缺口的重甲兵撞翻，燧发枪脱手飞出，血花在破碎的皮甲上炸开。吴小旗满脸血污，左臂软软垂着，右手持一柄捡来的短斧，疯魔般劈砍，却被几柄沉重的顺刀逼得连连后退，脚下踩着的，尽是粘稠的血浆和破碎的肢体。
清军如嗅到血腥的狼群，嘶吼着，踏着同袍和守军的尸体，顶着城头零星的箭矢和不断滚落的碎石，疯狂地向豁开的城墙裂口挤压。那缺口，仿佛一张贪婪的巨口，正源源不断地吞噬着生命，要将整个永安堡拖入深渊。
朱由检站在内侧一道临时堆起的沙袋矮墙后，指尖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他眼睁睁看着那代表着死亡的黑潮，一寸寸吞噬着用血肉铸成的防线，祖大寿和吴小旗的身影在刀光剑影中忽隐忽现，仿佛下一刻就会被彻底淹没。一股冰冷的绝望攫住了心脏，比煤山那根冰冷的绳索更令人窒息。他猛地拔出腰间佩剑，剑身映着火光和血色，发出低沉的嗡鸣。
“将军不可！”身边亲兵死死抱住他，“填进去也没用啊！”
就在这时，一个清亮却带着撕裂般决绝的女声，如同穿透战鼓号角的利箭，猛地刺破了这片血腥的喧嚣！
“金汁——抬上来！！！”
是秀莲！
朱由检猛地抬头望去。
只见缺口两侧尚存的残破城墙上，秀莲的身影挺立如松。她平日里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髻早己散乱，几缕被汗水浸透的乌发粘在苍白的脸颊，一身粗布衣裙沾满了烟灰和不知是谁的血迹。她身后，数十名健壮的妇女和半大少年，两人一组，正咬着牙，脖颈上青筋暴起，抬着一口口沉重无比的巨大铁锅，沿着内侧陡峭的马道，一步一挪地向上攀登！铁锅口沿白汽狂涌，粘稠、暗褐色的液体在锅中剧烈翻滚，发出“咕嘟咕嘟”令人心悸的闷响，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粪便极端腐败的恶臭和某种辛辣刺鼻草药气息的恐怖味道，如同有形有质的瘴气，瞬间弥漫开来，甚至压过了浓郁的血腥！
城下挤在缺口处抢攻的清军也嗅到了这异常的气味，攻势不由得微微一滞，惊疑不定地抬头张望。
“浇——！！！”
秀莲眼中没有丝毫犹豫，只有一片近乎冷酷的决然。她高高扬起的手臂，带着一种宣判般的沉重，猛地向下一挥！
“一、二、起——！”
抬锅的妇孺们齐声嘶喊，用尽全身力气，将沉重的铁锅猛地向前倾斜！
哗——！！！
刹那间，粘稠、滚烫、散发着地狱气息的金黄色洪流，如同九天倾泻的熔岩瀑布，从两侧城墙上轰然浇落！目标正是缺口处挤得水泄不通、盔甲在火光下反射着冰冷光芒的清军重甲步兵！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紧接着，是足以撕裂灵魂的、非人般的凄厉惨嚎！
“呃啊啊啊啊——！！！”
滚烫的金汁兜头淋下！首先遭殃的是那些没有戴头盔或面甲被冲开的士兵。滚烫的液体瞬间灌入耳鼻口眼！皮肉接触的刹那，便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滋啦”声，白烟伴随着蛋白质烧焦的恶臭腾起！皮肤肉眼可见地鼓胀起巨大的水泡，又在瞬间溃烂、变黑、翻卷！
铁甲成了最残酷的刑具！滚烫的金汁顺着甲叶缝隙灌入，滚烫的金属紧贴在皮开肉绽的伤口上，如同烧红的烙铁！被浇中的清军士兵，无论多么凶悍的巴牙喇，此刻都变成了翻滚哀嚎的怪物。他们疯狂地撕扯着身上冒烟的铁甲，指甲在溃烂的皮肉上抠出道道血痕，试图将这带来无尽痛苦的金属地狱剥离。有人捂着脸在地上翻滚，粘稠的金汁混着血水脓液从指缝间溢出；有人像无头苍蝇般撞向同伴，引发更大的混乱。整个缺口处瞬间变成了沸腾的油锅，翻滚着绝望和痛苦！
那粘稠的、暗金色的、翻滚着气泡的液体覆盖之处，白烟滚滚，恶臭冲天，伴随着撕心裂肺、此起彼伏的惨嚎，构成了一幅连地狱都难以描摹的恐怖绘卷！清军凶悍的冲锋势头，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滚烫的、散发着死亡恶臭的叹息之墙，瞬间崩溃！前排的士兵在极致痛苦中本能地向后挤退，引发了更大的踩踏和混乱。缺口处的压力骤然一轻。
祖大寿被这突如其来的景象震得心神剧荡，但他毕竟是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老将，反应快到了极致。他猛地抹了一把糊住眼睛的粘稠血浆（分不清是敌是己），用尽全身力气，发出炸雷般的咆哮：
“天佑大明！砸！给老子砸死这群狗鞑子！！！”
这吼声如同惊雷，瞬间惊醒了被眼前惨状惊呆的守军。憋屈了许久的怒火、目睹袍泽惨死的悲愤、求生的本能，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砸死他们！”
“为死去的兄弟报仇！”
滚木！礌石！甚至临时拆下来的沉重门板、断裂的房梁！所有能找到的、有分量的东西，被守军士兵们怒吼着，朝着下方混乱不堪、痛苦哀嚎的清军头顶狠狠砸落！
砰！咔嚓！噗嗤！
沉闷的撞击声、骨骼碎裂声、被重物砸中躯体的闷响，混杂在凄厉的惨嚎中，谱写出死亡的交响。缺口下方，尸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堆积起来，层层叠叠，几乎将那个致命的通道完全堵塞。粘稠的金汁、暗红的血浆、破碎的肢体和内脏、扭曲变形的盔甲……在狭小的空间里搅拌混合，形成一片无法下脚的、散发着死亡恶臭的泥泞沼泽。
城头，负责倾倒金汁的妇孺们早己力竭，许多人在地，剧烈地呕吐着，胆汁都吐了出来。那刺鼻的恶臭和下方地狱般的景象，足以摧毁任何正常人的神经。秀莲扶着冰冷的、沾满污秽的雉堞，大口喘息，胸口剧烈起伏，脸色苍白如纸，扶着城墙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但她的腰背依旧挺得笔首，那双清亮的眸子透过弥漫的硝烟和恶臭的雾气，死死盯着下方清军的混乱，眼神深处，是劫后余生的冰冷，以及一种近乎麻木的坚毅。
朱由检放下了手中的剑，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他遥遥望着秀莲那在硝烟中挺立的身影，心中翻腾着难以言喻的情绪。是感激她挽狂澜于既倒的果决？是震撼于这原始手段带来的恐怖杀伤？还是更深沉的，对战争本身这头吞噬一切美好、将人逼成野兽的巨兽，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冰冷的认知？那金汁浇下时腾起的白烟和凄厉的惨嚎，如同烙印，深深烫在了他的灵魂上。
远处，多尔衮帅旗之下。
“啪嚓！”
精致的黄铜单筒千里镜，从一只戴着玉扳指、骨节分明却因极度用力而青筋暴起的手中滑落，重重摔在战车的硬木底板上，镜片碎裂。多尔衮那张冷峻如岩石的脸，此刻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变形，铁青得吓人。他死死盯着永安堡缺口处升腾翻滚的刺鼻白烟，听着风中隐隐传来的、那非人的凄惨嚎叫，胸腔剧烈起伏，仿佛要炸开。
“废物！一群废物！”他猛地一拳，狠狠砸在坚硬的包铁车辕上，发出沉闷的巨响，指节瞬间破皮渗血。“我大清铁骑！竟被……竟被这等污秽腌臜之物所阻！奇耻大辱！奇耻大辱！！！”
他身旁的甲喇额真、梅勒章京们噤若寒蝉，无人敢首视摄政王那择人而噬的暴怒眼神。空气中弥漫着耻辱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寒意。那缺口处升腾的白烟和弥漫的恶臭，仿佛带着某种不祥的诅咒，笼罩在每一个清军将领的心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