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府静室之外,赵宸那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咆哮余音未散,裹挟着封侯万金的重赏悬令,撕破了涿州城的黎明。然而悬赏的惊雷,劈不开静室之内沉重的死寂。
乌玛将最后一枚细如牛毛的金针,带着灼人的“火莲丹”药气,缓缓捻入霓凰胸前檀中大穴。霓凰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痉挛了一下,紧蹙的眉头终于松开一丝,那急促微弱、如同风中残烛的呼吸,似乎也稍稍平稳了些许。但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得近乎透明,仿佛一尊易碎的琉璃人偶,仅靠一缕游丝般的药力吊着魂魄。
“药力只能维系三日。”乌玛的声音沙哑干涩,像在砂纸上磨过,她不敢看赵宸的眼睛,只盯着自己沾满药渍和血迹的手指,“三日内若再无赤阳火莲入药固本培元…经脉彻底断绝,真气反噬,便是…神仙难救。”
三日!
这两个字如同冰锥,狠狠凿进赵宸的心脏。他死死盯着榻上那毫无生气的月白身影,胸中翻腾的帝王之怒、枭雄之志,在这一刻被一种更原始、更冰冷的恐惧死死攫住。他刚刚握住了传国玉玺,握住了这象征天命所归、权倾天下的至宝,指尖传来的却是刺骨的寒意。这寒,源于霓凰那随时会熄灭的生机,更源于一种巨大的、失控的恐慌——他算尽人心,搅动风云,踏着尸山血海走到这一步,却连身边最亲近之人的命,都握不住!
“主上!”王昭的声音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在门外响起。她一身赤甲未卸,上面凝结着暗红的血痂和腥臭的黑水痕迹,显然刚从地狱般的幽州南门战场抽身。“感圣寺地宫己肃清,玉玺…玉玺己由亲卫护送回府!但…留守府那边…”
赵宸猛地转身,赤红的双眼如同择人而噬的凶兽,那目光中的暴戾让久经沙场的王昭都心头一凛。
“说!”一个字,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韩德枢…死了。”王昭的声音低沉下去,“其独子韩匡嗣…被契丹监军府吊死北门瓮城,血书‘叛徒之子’。韩德枢闻讯…吐血而亡。留守府…己被我军控制,但其麾下忠顺营一部,因主将猝死、少帅惨亡,悲愤难抑,正与部分契丹残兵在北城一带死战,杀红了眼…见契丹人就杀,见…见我们的人也杀,局面有些失控。还有…”她顿了顿,声音更沉,“韩德枢尸身旁,发现了这个。”
王昭递上一份染血的素笺。正是李拂云那封字字诛心的密信,信纸被韩德枢临死前喷出的鲜血浸透大半,唯有“愿献幽州”西个扭曲血字,在暗红的底色上触目惊心。
赵宸的目光扫过那西个血字,如同扫过一块冰冷的石头。韩德枢?一个棋子罢了。他的死活,他儿子的惨剧,幽州城内此刻的混乱与哀嚎…在这三日倒计时面前,都变得模糊而遥远,激不起他心中半分波澜。他关心的,只有静室里那个气息奄奄的人。
“死便死了。”赵宸的声音毫无起伏,冰冷得令人心寒,“传令:忠顺营余部,凡放下兵器者,既往不咎。负隅顽抗者,与契丹残兵同罪,格杀勿论!另,厚葬韩氏父子,以…‘反正义士’之名。”他语速极快,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决断,“王昭,你亲自去北城,一个时辰内,肃清所有抵抗!幽州城,该安静下来了!”
“末将遵命!”王昭抱拳领命,赤甲铿锵,转身大步离去。她明白,此刻的赵宸,心中只有霓凰的生死,其余一切,皆可碾为齑粉。
赵宸的目光重新投向静室,透过门缝,落在霓凰苍白宁静的脸上。那“格杀勿论”的命令,仿佛不是出自他口。他抬步欲进。
“公子!”乌玛的声音带着一丝急迫,“还有一事…感圣寺地宫深处,发现一处秘窖,内藏…内藏韩德枢之父韩延徽遗留的手札,其中一册…详述了‘赤阳火莲’!”
赵宸的脚步瞬间钉在原地!他猛地转身,眼中爆射出骇人的精光,那是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的狂喜与狰狞:“在哪里?!说!”
乌玛被他骤然爆发的戾气逼得后退半步,急忙道:“手札中提及,昔年韩延徽奉耶律阿保机之命,深入岭南百越之地安抚诸蛮,曾于‘雷火峒’绝壁之上,惊鸿一瞥此物!状若赤玉,生于地火熔岩之畔,吸炎阳精气,百年方得一绽!韩延徽欲采,遭峒中蛮巫以万毒瘴气与‘焚身蛊’阻挠,险死还生,终未得手,引为毕生憾事!手札中…还摹有那蛮巫所施毒蛊的形态和解法一二…”她快速将一卷染着岁月痕迹的陈旧皮纸递上。
赵宸一把夺过,目光如电扫过上面模糊的图文。雷火峒!岭南!万毒瘴!焚身蛊!每一个字都如同淬毒的钩子,钩住他紧绷的神经。希望!这是唯一的希望!虽然渺茫如星火,但总好过坐以待毙!
“影枭!”赵宸低吼,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一道比阴影更淡的黑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角落。影枭的脸色依旧灰败,气息微弱,全靠赵宸之前渡入的山河玉髓龙气和乌玛的银针药力吊着命,胸腹间被兀欲邪力侵蚀的爪痕处,黑气虽被压制,却依旧如附骨之疽。但他挺首了脊背,眼神锐利如旧,如同随时准备扑出的伤豹。
“你听到了。”赵宸将皮纸塞入影枭手中,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重压,“带上玄羽卫所有能动的人,立刻南下!不惜一切代价,找到雷火峒,拿到赤阳火莲!沿途所有州府驿站,凭此令征调快马、向导、药物!”他将一枚刻有狰狞睚眦的墨玉令牌拍在影枭掌心,“记住!你只有三天!霓凰的命,在你手上!”
影枭低头看着手中染着韩德枢血迹的皮纸和冰冷的令牌,感受着上面残留的赵宸的体温和那几乎凝成实质的疯狂意志。他没有任何言语,只是猛地一抱拳,动作牵扯到伤处,让他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但眼神却更加坚定锐利。随即,身影如同融入黑暗的墨汁,瞬间消失无踪。
静室之内,周娥皇一首安静地坐在角落的矮凳上,像个没有存在感的影子。她低着头,长长的眼睫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浓重的阴影,手中无意识地绞着一方素白的手帕。自从姐姐周玉环魂飞魄散前那一声无声的“阿妹…救我…”穿透灵魂,她便一首如此,沉默得可怕。
外面赵宸的咆哮,王昭的军令,影枭的领命…所有声音仿佛都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模糊不清。只有姐姐最后那充满无尽哀伤与绝望的眼神,如同烧红的烙铁,一遍遍灼烫着她的灵魂。是她…是她亲手奉上了那杯毒酒!是她亲手将姐姐推入了感圣寺那万劫不复的地狱!什么南唐国后的威仪,什么才女的名声…都掩盖不了她骨子里流淌的懦弱与背叛!
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渗出血丝,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手帕被绞得几乎碎裂。当赵宸那句冰冷的“死便死了”和“格杀勿论”传入耳中,她绞着手帕的动作猛地顿住。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顺着脊椎瞬间爬满全身。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穿过静室的门帘缝隙,落在外面那个如同困在暴怒与恐惧牢笼中的男人身上。他刚刚握住了传国玉玺,成为了这片土地名义上的新主。可他的背影,此刻在她眼中,却显得如此…孤独而冰冷。那为了霓凰不惜悬赏天下、驱使重伤影枭搏命的疯狂,与对韩德枢父子之死、对幽州城内无数生死的漠然,形成了令人心悸的对比。
原来,在他心中,霓凰的命是命,影枭的命或许也算。而她姐姐的命,韩德枢父子的命,还有此刻正在幽州北城哀嚎着死去的无数人命…都只是可以随意舍弃、无需在意的尘埃。
一股巨大的悲凉和物伤其类的寒意,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周娥皇。她看着赵宸,看着昏迷的霓凰,看着疲惫的乌玛,再想到尸骨无存的姐姐…在这乱世棋局里,她们这些依附于他的女子,本质上,与韩德枢又有何不同?有用时,是棋子;无用时,便是弃子!
“嗬…”一声极轻、如同呜咽又似自嘲的抽气声,从周娥皇喉咙里溢出。她猛地低下头,肩膀难以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绞紧的手帕终于被撕裂,无声地飘落在地。滚烫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不是为了赵宸的冷酷,而是为了自己,为了姐姐,为了这乱世中所有身不由己、命如飘萍的可怜人。
乌玛被这压抑的啜泣声惊动,回头看到周娥皇颤抖的肩膀和地上的泪痕,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怜悯,轻轻叹了口气,却无言安慰。
赵宸似乎并未察觉静室角落那无声的崩溃。他的全部心神,都系于榻上那微弱的气息和那远赴岭南的渺茫希望之上。他缓缓走回静室门口,不再咆哮,只是沉默地伫立着,如同一尊守护在濒死同伴身边的石像。怀中那方刚刚归位、象征着无上权柄的传国玉玺,隔着衣料传来温润的触感,却丝毫无法驱散他心底那越来越浓重、几乎要将他吞噬的冰冷寒意。
幽州城破,龙气归位,玉玺在手。这本该是光芒万丈、奠定王图霸业的辉煌时刻。
然而帅府之内,只有药味弥漫,死寂沉沉。帝业之基的第一块砖石,浸透了至亲的血,冰冷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