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7月25日,高考成绩可以查询了。
邮局里有一排公共电话,提供查询高考分数的服务。
七月如火,杜逍和代莉各自占据着一个狭小的空间,只有头顶老旧风扇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投币口上方贴着醒目的黄色标签:“高考查分专线,信息费:2元/分钟”。
杜逍深吸一口气,那空气灼热得烫喉咙,他**从兜里掏出几枚汗津津的硬币,一枚枚塞进投币口,发出清脆又沉重的“哐当”声,指尖微微颤抖着,拨通了那个早己烂熟于心的查分号码。代莉在他身旁,白皙的手指悬在按键上方,另一只手也紧张地捏着几枚硬币,指尖绷得发白,泄露着无声的紧张。
听筒里传来冗长而单调的忙音,每一声都像沉重的鼓点,狠狠敲打在杜逍的耳膜上,震得他胸腔里那颗心狂跳不止。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旁边的代莉,她紧咬着下唇,唇色泛白,小巧的鼻尖上沁出细密的汗珠。终于,机械的电子女声开始毫无感情地播报:“考生杜逍,语文:144,数学:145,物理:144,化学:146,英语:145,总分:724。”
“724……”杜逍喃喃地重复着,仿佛没听懂这三个数字组合在一起的重量。听筒从他汗湿的手中滑落,悬在半空,晃荡着,撞击在铁皮亭壁上,发出空洞的“哐啷”声。他猛地转头看向代莉,心脏在那一刻几乎要撞破胸膛。代莉正对着话筒,屏息凝神,眼睛一眨不眨,当听到“总分:667”时,她那双漂亮的眼睛瞬间睁大,瞳孔里先是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随即迅速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汽。她飞快地挂断电话,仿佛那持续燃烧的2元/分钟计时器烫手一般,转过身,脸上是混合着巨大惊喜和一丝难以置信的茫然。
“多少?”杜逍的声音有些发紧。
“考生代莉,语文:130,数学:136,物理:134,化学:134,英语:133,总分:667!”
代莉的声音带着点破音的颤抖,“杜逍!你…你多少?”
“考生杜逍,语文:144,数学:145,物理:144,化学:146,英语:145,总分:724。”
杜逍吐出这个数字,感觉全身的力气都随着这两个音节倾泻而出。巨大的喜悦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强装的镇定。他猛地伸出双臂,代莉也几乎在同一时间扑了过来。两个年轻的身体在狭窄的空间里笨拙又用力地拥抱了一下,纯粹是少年人劫后余生般的本能宣泄。分开时,两人脸上都飞起了红晕,眼神撞在一起,又飞快地各自闪开,亭子里只剩下彼此急促的呼吸、风扇单调的嗡鸣,和投币口里隐约可见的几枚闪亮硬币的反光。
“你的北大,”杜逍抬手抹了一把额角滚落的汗,声音里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沙哑和笃定,“稳了。”
代莉用力点头,脸颊的红晕更深了,像是染上了晚霞:“你真是妖孽啊,你的清华,更稳了!走,吃点好吃的,庆祝一下!”她的声音清亮,带着一种挣脱束缚后的轻盈。
正午的太阳白花花地炙烤着柏油马路,空气里蒸腾着热浪,把远处的一切都扭曲变形。县城中心那家招牌油腻发亮的“老张馅饼店”,此刻成了他们庆祝的殿堂。店里人声鼎沸,羊肉汤浓郁的香气混合着汗味、烟草味,形成一股极具烟火气的暖流。
代莉把一碗奶白滚烫的羊汤推到杜逍面前,汤面上浮着翠绿的葱花和红亮的辣油:“说好的,我请!”她眼睛弯弯,笑意从眼底流淌出来,是前所未有的明亮和轻松。皮薄馅大的馅饼泛着的油光。代莉熟练地拿起一个,轻轻掰开,热气裹挟着羊肉和葱花的香气扑面而来。她小心地吹了吹,递给杜逍一半。杜逍接过,指尖触到那温热的饼皮,也触到她带着薄茧的指尖。羊蹄炖得软烂脱骨,拌菜清爽酸辣,两人埋头吃着,偶尔抬头相视一笑,千言万语都融在这简单又满足的食物香气里。阳光透过油腻的玻璃窗,斜斜地打在代莉沾了一点油渍的嘴角,杜逍看着她,觉得心里也像这碗羊汤一样,暖融融地冒着泡。
下午两点,阳光毒辣依旧。城郊那所尘土飞扬的驾校训练场像一个巨大的烤箱。几辆蓝白条纹的捷达车在坑洼的土路上笨拙地挪动,卷起滚滚黄尘。杜逍和代莉刚走进简陋的休息棚,一个高大壮硕的身影就像一座铁塔般堵在了他们面前。
“哟!莉莉!”何大壮嗓门洪亮,带着一股刻意的亲热,震得人耳膜嗡嗡响。他剃着板寸,黝黑的脸上堆满笑容,眼睛却像探照灯似的在代莉身上扫来扫去,对旁边的杜逍则视若无睹。“这么巧你也来了?早知道我开车去接你啊!”他边说边殷勤地拉开一把吱呀作响的椅子,用袖子使劲擦了擦并不存在的灰,“快坐快坐!这破地方晒死个人!”他穿着件紧绷的背心,勒出鼓胀的肌肉轮廓,汗水顺着脖颈流下,在胸前洇开深色的痕迹。
代莉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脚步稍稍往杜逍这边挪了半步,语气礼貌却带着明显的疏离:“不用了,何大壮。我们就是来练车的。”
何大壮仿佛这才注意到杜逍的存在,那笑容瞬间冷了,像变脸一样快。他上下打量着杜逍洗得发白的T恤和布鞋,眼神里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一种居高临下的鄙夷,嘴角撇了撇,发出一声短促的、意义不明的嗤笑。他没再说话,但那眼神像冰冷的针,扎得人极不舒服。
轮到代莉上车练习时,何大壮立刻像条甩不掉的尾巴一样跟了上去,挤在教练旁边那窄小的副驾位子上,半个身子都探出窗外,唾沫横飞地指挥着:“莉姐!看左边!慢点慢点!哎对!回轮!漂亮!”他粗嘎的声音盖过了教练的指导,代莉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紧抿着嘴唇,眼神专注地首视前方,努力屏蔽着这过度的噪音。
终于轮到杜逍。他平静地坐上驾驶座,调整了一下后视镜,动作带着一种与生涩无关的流畅。何大壮那带着浓重烟味的气息就喷在了他耳边。何大壮不知何时又挤了过来,一只粗壮的手臂大大咧咧地搭在杜逍座椅靠背上,几乎是贴着他说话,声音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嘲弄和不耐烦:“哎,小子,手脚麻利点!别磨磨唧唧跟个大姑娘似的!踩离合!挂挡!对,挂一档!松离合!哎哟我去——叫你慢点松!熄火了吧!我就说嘛!” 杜逍似乎有些“手忙脚乱”,车子猛地一顿,熄火了。何大壮立刻夸张地拍着大腿,声音拔得更高,充满了幸灾乐祸,“笨手笨脚的!这脑子,怎么考上的大学?不会是蒙的吧?”
杜逍深吸一口气,鼻腔里全是尘土和何大壮身上劣质烟草混合的呛人味道。他没有回头,只是重新拧动钥匙,发动机发出吃力的喘息声。他按照教练之前教的,再次尝试起步。车身剧烈地抖动起来,何大壮那令人厌烦的聒噪声又响了起来,带着一种恶意的点拨:“离合!离合懂不懂?慢抬!哎哟,又抖!我说你这人,是不是反应迟钝啊?就这水平,还想去首都?到了北京城,就你这土鳖样儿,连个车都打不着吧?嘿,东北爷们儿可看不上你这号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