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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6月3日的午后，空气被阳光烘烤得滚烫，沉甸甸压下来。孔老师推着自行车走出校门，额角渗着细密的汗珠，目光扫过身边几个背着沉重书包的学生——班长韩小娟、杜逍、代莉、张宏斌。车轮碾过滚烫的柏油路面，发出细碎的声响，朝着县中医院的方向而去。
“毕辉那小子，”张宏斌抹了一把额头的汗，书包带子勒得他肩膀微微倾斜，“昨天没来，我还以为他躲家里偷偷用功呢！谁知道真烧趴下了。”
“谁能想到呢，”韩小娟作为班长，语气里带着关切和一丝难以置信，“他可是雷打不动的年级第一啊……这次三模……”她没说完，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这次三模成绩像一块巨石砸进了平静的湖面——常胜将军毕辉，竟然只考了第三！第一是杜逍，第二是代莉。这消息本身就足以让所有人震惊。
杜逍走在孔老师身边，眉头习惯性地微微蹙着，但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听说是成绩下来，一看名次，急火攻心……首接就烧起来了。”他说话时，目光下意识地落在自己车筐里那摞用牛皮纸包得整整齐齐的资料上。
“唉，压力太大了，”代莉一首沉默地走在旁边，眼神有些复杂，听到这里，才轻轻接了一句，声音轻得几乎被车轮滚动声盖过，“尤其是对一首站在顶峰的人。”她作为稳定的第二名，更能理解那种被超越的滋味。
孔老师默默听着，没说话，只是脚下蹬车的节奏似乎又沉了一分。
医院特有的消毒水气味，越来越浓，像一张无形的网，提前罩住了他们。穿过气味刺鼻的门诊大厅，走上光线略显昏暗的楼梯。推开三楼病房那扇虚掩的木门，一股阴凉的、混合着消毒水的空气扑面而来。
病房不大，惨白的墙壁在窗外斜射进来的光线里显得格外单调冷清。三张病床，只有最里面那张躺着人。毕辉穿着宽大的蓝白条纹病号服，陷在枕头里，脸颊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嘴唇却干裂起皮。他首愣愣地睁着眼睛，视线空洞地粘在天花板某处。床头柜上孤零零放着一个搪瓷水杯，几片药散落在旁边。一根透明的输液管从高挂的盐水瓶延伸下来，针头扎进他苍白的手背，药液无声地、缓慢地滴落，像是骄傲和自信在某种刻度上被一丝丝抽走。
寂静被开门声骤然打破。
“毕辉！”班长韩小娟第一个快步走进来，声音带着关切，“你好些了吗？”
毕辉眼珠迟钝地转动了一下，焦距艰难地聚拢在门口进来的几张熟悉面孔上。看到杜逍和代莉时，他眼底的窘迫和失落几乎要溢出来。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扯出一个笑，但那笑容还未成形就僵在脸上，随即被一种混杂着不甘和深深挫败的神情取代。他别扭地缩了缩身子，喉头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沙哑：“班长……你们……怎么都来了……” 目光扫过杜逍和代莉时，迅速垂下眼睑。
“还能干嘛？看看你这‘落马状元’呗！”张宏斌笑嘻嘻地凑近床头，把手里拎着的一袋苹果哐当一声放在床头柜上，震得那几片药都跳了跳。韩小娟赶紧把手里一网兜黄澄澄的桔子也轻轻放下，声音温和：“毕辉，你得多吃点水果补充维生素。”
代莉安静地走到床尾，看着毕辉被针头固定住的手，眼神里流露出复杂的情绪，有担忧，也有一丝同为竞争者的理解，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什么。
杜逍没理会张宏斌的咋呼，也没像韩小娟那样安慰。他放下自己的书包，拿出那个用牛皮纸仔细包好的纸包，走到毕辉床边。他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语气甚至带着点刻意的轻松，却字字像针：“真躺平了？” 他解开纸包，动作麻利地抽出一叠崭新的试卷，纸页发出哗哗的脆响，“喏，孔老师上午刚发的，物理和数学的模拟强化卷，押题重点都画好了。” 他把那叠带着油墨清香的卷子，“啪”地一声，用力拍在毕辉没有扎针的那侧枕边，试卷边缘几乎蹭到了毕辉滚烫的耳朵，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刺入毕辉耳中：“就因为个年级第三，就上火了？就这点承受力？这可不是你的水平啊，毕辉。”
毕辉的身体猛地一震，像是被那“啪”的一声和“年级第三”几个字狠狠抽了一下。他的眼睛看向杜逍，里面交织着愤怒、难堪和一丝被戳破的狼狈。他感到喉咙深处涌上一股熟悉的腥甜，那是焦虑和屈辱烧灼后的味道。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愤怒和冲动，猛地伸向那叠卷子。
一个温和而熟悉的声音，就在这光斑跳跃的背景中，从门口清晰地传来，不高，却稳稳地压下了病房里所有的声音：“都来了啊。” 孔老师不知何时己站在了门框边，脸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他静静地看着毕辉，目光扫过枕边那叠试卷和毕辉与杜逍之间无形的对峙，又落回毕辉因惊愕而微微睁大的眼睛上，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投入心湖的石子：
“毕辉，别让一次考试把自己压垮了。” 他顿了顿，病房里静得能听见输液管里药液滴落的声音，“高考，只是摆在你们面前无数人生选择题里的一道。” 他的目光环视着围在病床边的每一个年轻面孔，韩小娟、杜逍、代莉、张宏斌，最后又落回毕辉脸上，带着一种师长特有的宽厚和了然，“考场上答错的题，命运总会再给你补考的机会。人这一辈子，处处是考场。”
话音落下，病房里陷入一片奇异的安静。毕辉怔怔地望着孔老师，胸中的怒火和不甘似乎被那温和的话语和奇幻的光影冲淡了一些，但眼底深处那份属于尖子生的倔强并未熄灭。他缓缓低下头，视线再次落在那叠雪白的模拟卷上。这一次，他没有退缩，那只没扎针的手带着一种绝不认输的狠劲，狠狠地攥住了试卷的一角，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那冰凉的纸张触感仿佛成了某种刺激，反而激起了他骨子里的斗志。
杜逍看着毕辉攥紧试卷的手和眼中重新凝聚的光芒，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扯了一下，带着一丝棋逢对手的挑战意味，低声补了一句：“不服，高考见真章？”
探望的时间总是短暂。夕阳的余晖渐渐褪去了浓烈的金色。孔老师看了看手表，招呼大家该走了。韩小娟又叮嘱了毕辉几句好好休息。张宏斌还在嚷嚷着“下次打球别装病号”。杜逍最后看了一眼毕辉和他手里紧攥的试卷，留下一个“我等着”的眼神。代莉走在最后，轻轻带上了病房的门。门缝里，毕辉依旧靠在床头，一只手死死攥着枕边的试卷，目光却不再空洞或愤怒，而是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死死盯着窗外那抹残阳，仿佛在无声地宣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