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4月29日,阳光斜斜地切过窗棂,在水泥地上投下几道明亮的光带,空气中细小的尘埃在光束里缓慢地、无休止地旋转、沉浮。教室里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如同春蚕啃食桑叶。偶尔有人轻轻挪动椅子,那细微的吱呀声在极度的寂静里竟显得格外突兀。
杜逍坐在靠窗的位置,试卷早己翻到了最后一页。冗长的电路图和复杂的受力分析图密密麻麻地铺陈在眼前,但他觉得这些符号和线条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又遥远。他搁下笔,目光越过窗台上那盆蔫头耷脑的绿萝,投向窗外。窗外老槐树的枝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新叶翠绿得晃眼。他抬起手腕,看了下电子表,离物理考试结束还有一个小时零五分钟。
讲台上,戴着厚厚眼镜的监考老师正捧着一本卷了边的《青年文摘》看得入神。杜逍的目光再次扫过自己的卷面,名字、学号早己填好,答题区域也再无空白。他轻轻吸了一口气,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兴奋与焦灼的情绪在他胸腔里鼓胀。他合上试卷,动作很轻。然后他站起身,椅子腿与水泥地面摩擦,发出短促而清晰的“吱嘎”声。
这声音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埋头于试卷的同学纷纷抬起头,几十道目光瞬间聚焦过来,惊讶、疑惑、不解。前排一个梳着马尾辫的女生微微张着嘴。讲台上的监考老师也被惊动,抬起头,厚厚的镜片后射出两道惊疑不定的光。
杜逍没有理会这些目光。他径首走向讲台,将试卷轻轻放在讲桌一角。
“老师,交卷。”他的声音不高,但清晰可闻。
监考老师放下杂志,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诧异:“杜逍?这…还有一个多小时才结束,你确定?”他拿起卷子翻动了一下,“都做完了?不再检查检查?”
“嗯,做完了。”杜逍的声音很平静。
监考老师盯着他看了几秒,嘴唇动了动,“行吧,你可以走了,保持安静。”
杜逍点点头,没再多言。他转过身,快步走向教室门。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目光粘在他的背上。推开门,走廊里空旷无人。他几乎是跑着冲向楼梯口。
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而下。他冲向车棚,掏出钥匙,将钥匙插进锁孔,咔哒一声轻响,锁开了。他迅速推出车子,长腿一跨,右脚用力蹬下踏板。链条发出一连串舒畅的咬合声,车身猛地向前一窜,冲出了校门。
风立刻扑面而来。他弓起背,身体前倾,双腿飞快地交替蹬踏,链条的哒哒声在耳边响成一片急促的鼓点。自行车在县城略显陈旧的街道上穿梭。刚下过雨不久,路边的低洼处还残留着浑浊的水坑。
一个急转弯,他拐进了另一条相对安静些的街道。目标就在前方不远处。他猛地捏紧刹车,轮胎摩擦着湿漉漉的地面发出刺耳的“吱——”,稳稳停在了一个不起眼的铺面前。
门楣上方悬挂着一块乌木老匾:“博古斋”。他支好车,从车筐里拿出一个印着简陋花纹的白色塑料袋,里面是一盒包装朴素的龙井,还有一包油纸裹着的、温热的大张火勺。
推开厚重的木门,门轴发出悠长而干涩的“嘎吱”声,一股混合着陈年木头、干燥纸张、淡淡灰尘和线香的特殊气息扑面而来。店堂里光线有些昏暗,靠墙是几排高大的博古架,上面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瓶瓶罐罐、铜器、木雕和泛黄的字画卷轴,器物表面干干净净,显然是经常打扫。
周老头正背对着门,坐在一张宽大的老式红木书案后面。案上铺着一块深蓝色的粗布,上面放着一把暗紫色的紫砂壶。他微驼着背,神情专注地用一块雪白的细绒布擦拭着壶身。
杜逍放轻脚步走过去,将塑料袋轻轻放在书案一角,发出轻微的窸窣声。
周老头这才慢慢抬起头。他脸上的皱纹深刻,眼神却异常锐利明亮,瞬间落在杜逍身上。
“周爷,”杜逍清了清嗓子,“路上买的,一点心意。”
周老头没说话,目光从杜逍脸上移开,落在那不起眼的塑料袋上,停留了两秒。他的视线最终定格在杜逍肩膀上那个沉甸甸的深蓝色帆布包上。
杜逍立刻会意,卸下肩上的帆布包,拉链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他解开包扣,看着周老头,语气坦诚:“周爷,东西都干净,您放心。就是些以前攒下的老物件。”他顿了顿,“倒腾这个,就是想攒点钱,准备念大学的学费。您知道的,现在念大学都得交学费的,家里情况就那样。”
周老头放下手里的紫砂壶,拿起案头的小搪瓷茶缸,啜了一口。“学费?”他慢悠悠地开口,“就确实是个来钱道”他抬起眼皮,“代莉那丫头和你一个班的?”
杜逍心里微微一跳,面上不动声色,扬起一抹自信的笑:“周爷,我跟代莉同班,成绩嘛,也不相上下。考个名牌大学,应该没问题。”他往前凑了半步,“您要是不信,回头可以问代莉,这次成绩出来,您看着,我肯定不差。”
周老头盯着他看了几秒,布满皱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他放下茶缸,下巴朝包的方向扬了扬:“少扯别的,打开,上眼。”
杜逍不再多言,双手提起帆布包,对着书案上那块深蓝色粗布,手腕一抖,用力一倾。哗啦啦——
一阵密集悦耳的金属撞击声骤然打破了店堂的寂静。银光闪烁,大大小小的银元争先恐后地涌出包口,在深蓝色的粗布上堆起一座小小的银色丘陵。它们在光线里跳跃着,反射出柔和的光泽。
周老头浑浊的眼睛里瞬间闪过一丝精光。他身体微微前倾,伸出枯瘦但异常稳定的手,随意地拨弄了一下那堆银元。银元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叮当声。他熟练地翻检着,指尖偶尔拈起一枚,对着光线快速扫一眼边齿和图案。袁大头居多,夹杂其间的孙小头则显得略小一圈。
杜逍站在一旁,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跳动。
终于,周老头停下了动作。他缓缓抬起头,脸上慢慢绽开了一个笑容,有些意外,有些了然,又似乎带着点被算计了的无奈,但更多的是一种棋逢对手般的欣赏。
“呵……”周老头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目光灼灼地盯着杜逍,“好小子,三百三十个整。袁大头二百六,孙小头六十,大清宣三短须龙十枚。你这不是来‘出手’点东西……”他拖长了调子,手指点了点堆成小山的银元,“你这是吃定我了啊?”
杜逍心头一松,咧开嘴笑了:“周爷您这话说的,我这不是信任您嘛。不过话说回来,”他话锋一转,眼神里多了点笃定,“您看着吧,就这古玩行当,甭看现在好些人觉得是‘破西旧’剩下的玩意儿,过不了几年,保管迎来大发展!盛世藏古董,老祖宗的话错不了。到时候,好东西的价值,翻着跟头往上窜,十倍百倍都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