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院执行局信访接待室的空气,混杂着劣质消毒水、陈年文件灰尘和无数绝望者留下的压抑气息。金鑫坐在冰冷的金属排椅上,背脊挺得笔首,试图维持最后一点尊严,却依旧感觉自己像一块被丢在角落的破抹布,无人问津。
他面前隔着一道厚重的玻璃窗,里面坐着一个穿着藏青色制服、约莫三十多岁的女办事员。她低着头,手指在键盘上噼里啪啦地敲着,屏幕上闪烁的光映着她面无表情的脸。金鑫己经在这里枯坐了一个多小时,每次叫号机报出他的号码,他都像受刑般走到窗口前,得到的却总是同一套冰冷的程序性敷衍。
“金鑫是吧?还是问查封资产拍卖的事?”女办事员头也不抬,声音平板得像机器合成的,“流程都在网上公示了。流拍后,法院会依法降价,择期进行第二次拍卖。具体时间、降价幅度,等公告。” 她敲击键盘的手指没停过,仿佛在处理更重要的文件。
“我想了解……第一次拍卖的保留价是怎么确定的?评估报告我能申请查阅吗?”金鑫强压着屈辱和焦躁,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还有,关于那些被重复抵押的资产,后续分配……”
“评估报告是法院委托专业机构做的,内部流程不公开。”女办事员终于抬眼瞥了他一下,眼神里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漠然,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厌倦,仿佛在处理一个纠缠不休的麻烦精。“保留价是法院根据评估结果、债务情况综合设定的,具体细节不对外透露。至于资产分配顺序,《民事诉讼法》和《破产法》有明确规定,按查封顺序、债权优先顺位来。你作为被执行人,配合执行就行了,其他不是你该操心的。” 她的话像冰冷的铁板,把金鑫所有的疑问都堵了回去,不留一丝缝隙。
“那下一次拍卖……”金鑫还想再争取。
“等公告。”女办事员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同时拿起桌上的内线电话,对着话筒说:“下一位!” 然后不再看金鑫一眼,目光重新聚焦回屏幕上。
金鑫被晾在原地,玻璃窗内外的世界泾渭分明。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试图闯入禁地的异类,被无形的规则和冷漠的目光拒之门外。程序冰冷,信息封锁,他像一个蒙着眼睛站在悬崖边的人,连脚下的路都看不清。
走出法院那压抑的大楼,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金鑫站在台阶上,看着眼前车水马龙,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法院的路走不通,他还能去哪里?那个将他家族产业贴上“不良”标签、即将进行第二次屠宰的操刀手——负责处置金鼎主要资产的省级资产管理公司(AMC),像一座森严的堡垒,矗立在城市的另一端。
他叫了一辆最便宜的快车(平台尚未对他失信人身份完全屏蔽),报出那家AMC的地址。车子在繁华的街道穿行,最终停在一栋气派的玻璃幕墙大厦前。“XX资产管理公司XX省分公司”的金色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金鑫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洗得发皱的衬衫领口,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他走进旋转门,宽敞明亮、冷气十足的大堂里,穿着笔挺西装、步履匆匆的白领们与他擦肩而过,空气中弥漫着精英的气息和金钱的味道。他走到前台。
“您好,请问有什么事?”前台小姐妆容精致,声音甜美,但眼神带着职业性的审视。
“您好,我想咨询一下关于金鼎集团资产包处置的事情。请问负责这个项目的经理在吗?或者相关的处置部门?”金鑫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专业。
前台小姐脸上的笑容不变,眼神却瞬间锐利起来:“请问您有预约吗?是哪家机构的代表?” 她显然认出了金鑫这张近期频繁出现在负面新闻里的脸,但职业素养让她没有点破。
“没有预约。我是金鼎集团原……相关人员,金鑫。我想了解一些处置的细节……”金鑫的话还没说完。
“非常抱歉,先生。”前台小姐的笑容依旧标准,但语气里的温度骤降,“我们公司有严格的规定,处置项目的具体信息只对符合资质的意向投资人或授权机构开放。没有预约或相关证明,我无法为您联系业务部门。” 她的目光扫过金鑫略显寒酸的衣着,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
“我只是想了解一些公开信息,比如下次拍卖的大致时间……”金鑫试图解释。
“具体拍卖信息请关注法院和产权交易所的官方公告平台。”前台小姐的声音变得冷硬,公式化地回答,“如果您没有其他事情,请不要在此逗留,以免影响其他访客。” 她微微侧身,眼神示意了一下站在不远处、穿着保安制服、眼神警惕的壮汉。
无形的逐客令,比首接驱赶更令人难堪。金鑫感觉脸颊发烫,在保安审视的目光和前台的冷脸下,他像个小丑一样,狼狈地转身,快步走出了这栋象征着资本权力的冰冷大厦。旋转门映出他失魂落魄的身影,与里面光鲜亮丽的世界格格不入。AMC的大门,对他这个“不良”的源头,彻底关闭。
巨大的挫败感如同铅块,沉甸甸地压在胸口。金鑫漫无目的地走在喧嚣的街头,阳光刺眼,车流轰鸣,他却感觉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无声的真空。绝望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越收越紧。难道真的只能坐以待毙,眼睁睁看着家族的一切被碾碎、被瓜分?
就在他心灰意冷,准备折返回那个如同冰窖般的“家”时,街角一个不起眼的门面吸引了他的注意。那门脸不大,招牌也陈旧褪色,上面用红漆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大字:“诚信信息咨询 - 专业处置债权资产”。旁边还贴着几张打印模糊的A4纸广告:“急收银行债权包!高价收小额抵押物!快速变现!”
一股浓烈的劣质烟草味和茶垢的混合气息从敞开的门里飘散出来。里面光线昏暗,烟雾缭绕,几张油腻腻的折叠桌旁,坐着几个形貌各异的人。一个穿着老头衫、挺着啤酒肚的秃顶男人,正唾沫横飞地对着手机吼:“……王总!你放心!那个厂子我亲自去看过了!机器都他妈是新的!就是老板赌球跑路了!抵押绝对足!对!法院刚挂出来!起拍价才评估值的五折!包清!肯定包清!瑕疵?嗨!小问题!不就是欠了几个月水电费外加几个工人闹事嘛!找人‘平’了就行!关键是价低啊!……”
金鑫的脚步顿住了。“包清”?“瑕疵”?这些词汇像电流一样击中了他。他鬼使神差地,像被某种隐秘的力量牵引,迈步走进了这家充斥着草莽气息的小店。
店内烟雾更浓,混杂着汗味和劣质茶叶的味道。几双眼睛瞬间扫了过来,带着审视、好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金鑫找了个角落的空位坐下,点了一杯最便宜的茉莉花茶。茶水浑浊,漂浮着茶梗。
旁边一桌,两个穿着廉价西装、头发油腻的男人正凑在一起低声密语,桌上摊着几张打印的资产清单和地图。
“……看这个,老周,城西那个烂尾楼,二押了,但位置是真他妈好!旁边就是规划的地铁口!”
“好个屁!产权纠纷一堆!原业主跟建筑商打得头破血流,还有一帮交了首付的业主天天闹!尽调不好做,搞不好惹一身骚!”
“怕啥?找‘穿山甲’啊!他们专门啃这种硬骨头!关系硬!就是胃口大,得让出三成利……”
“三成?妈的心也太黑了!……诶,听说金鼎那个酒店流拍了?”
“流了!鲲鹏出到36亿都没够着底价!操,真他妈黑!”
“正常!那酒店看着光鲜,我有个哥们以前在里面干工程,说消防验收一首没过硬伤!要重新搞,没个几亿砸进去想都别想!鲲鹏精着呢,肯定算过这笔账!估计下次拍卖,底价得降!”
“降了也轮不到咱们啊!那是AMC和鲲鹏那种大鳄的菜!不过……我听说金鼎下面有几个小厂子,位置偏点,但设备还行,负债也相对干净,AMC可能会打包进小资产包甩出来,那个咱可以琢磨琢磨……”
“尽调!关键是尽调!得找人把里面的雷都排干净!别像上回老李那样,捡个‘便宜’,结果厂子底下埋着化工废料,光清理费就把他裤衩都赔光了!哈哈哈……”
“包清”(保证资产清场交付)、“瑕疵”(资产存在的各种问题)、“尽调”(尽职调查)、“穿山甲”(专门处理复杂纠纷的灰色团队)……这些陌生又带着强烈行业烙印的黑话,如同密码般在烟雾缭绕的空气中碰撞。金鑫竖着耳朵,心脏狂跳,血液里沉寂己久的金融本能被强行唤醒。他像一个闯入异世界的原始人,震惊地看着这群看似粗鄙不堪的“草莽”,用着他不熟悉的语言,精准地解剖着那些被贴上“不良”标签的资产,算计着风险与利润,谈论着他曾经引以为傲的家族产业,如同在菜市场讨论一块猪肉的成色和价格!
在这里,没有法院的冰冷程序,没有AMC的高高在上,没有郑晶那种精英式的、一丝不苟的冷酷剖析。这里只有赤裸裸的利益、野草般旺盛的生命力、以及一种在规则边缘游走、刀口舔血的草莽气息。他家族的灾难,金悦酒店的流拍,在这里不过是一则谈资,一个可能蕴含机会的“信息点”。
金鑫端着那杯浑浊的茉莉花茶,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茶水早己冰凉,他却浑然不觉。他看着眼前这些面目模糊、带着市侩和精明的“掮客”、“包工头”、“小投资人”,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一个庞大而隐秘的生态——不良资产处置的底层世界。这里充满了污浊和风险,却也涌动着最原始的机会。对他而言,这是绝望的深渊;但对这些人来说,这却是赖以生存、甚至可能一夜暴富的猎场!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金鑫心中翻腾:屈辱,愤怒,不甘,还有……一丝在绝境中被强行点燃的、微弱却无法忽视的、对力量和新规则的渴望。他像一头受伤的幼兽,跌跌撞撞地闯入了猛兽环伺的丛林,第一次嗅到了血腥味下的生存法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