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的目光,从在地的吕本身上移开,缓缓落在了黄子澄与齐泰的身上。
那眼神里只剩下不带任何感情的审视。
就像一个屠夫,在打量着案板上两块等待分割的肉。
黄子澄和齐泰本就跪在地上。
此刻被这目光一扫,感觉全身的骨头都酥了。
“陛下……”
“我等……我等绝无偏私之心啊!”
两人磕头如捣蒜,发出沉闷的“砰砰”声。
他们试图辩解,可是在皇帝那洞悉一切的眼神下,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们刚才,确实是站出来为吕本作保了。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朱元璋会像处理吕本一样,将这二人一并处置时。
一声不合时宜的怒喝却响彻大殿。
“放屁!”
是湘王朱柏。
这位刚刚得了赏赐的王爷,此刻正满脸通红,指着黄子澄和齐泰的鼻子破口大骂。
“你们两个老东西,刚才不就是你们说吕本为人师表,品性高洁吗?”
“不就是你们说我侄儿允熥年幼无知,冲撞师长吗?”
“怎么,现在看风向不对,就想把自个儿摘出去了?”
“我呸!”
“你们这帮读死书的,平日里就喜欢抱团,排挤这个,打压那个!”
“我侄儿允熥不过是说了几句实话,你们就恨不得把他踩进泥里!”
“就因为他不是你们看中的那个学生,对吧?”
朱柏的话,像是一把尖刀,精准地捅进了黄子澄和齐泰的心窝子。
他们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骇。
这话……这话怎么敢说出口!
这不等于是在指着鼻子骂他们结党营私,在皇孙之间站队吗?
大殿之内,文官集团一个个脸色煞白,噤若寒蝉。
而另一边,以蓝玉为首的淮西勋贵们,脸上却露出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笑容。
蓝玉更是粗声粗气地咳嗽了一声,那声音响亮得像是打雷。
“咳哼!”
他斜着眼睛瞟了瞟黄子澄,嘴角咧开。
这帮酸儒,平时在他们这些武将面前人五人六,今天总算吃瘪了。
看向湘王朱柏的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赞赏。
痛快!
整个奉天殿,再一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龙椅上的那道身影之上,等待着最终的宣判。
朱元璋看着殿下这泾渭分明的一幕,嘴角勾起微不可查的弧度。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咱知道。”
朱元璋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咱知道吕本这老东西,心里想的是什么。”
“不就是仗着自己是太子的岳丈,是帝师,就想把东宫经营成他吕家的天下吗?”
“不就是想让咱的孙子,都变成他手里的提线木偶吗?”
这番话,说得黄子澄和齐泰心胆俱裂。
完了。
全完了。
皇帝什么都知道。
朱元璋的目光再次落到己经如同死狗一般的吕本身上。
“杀了他,太便宜他了。”
“咱就是要留着他的官职,留着他太傅的名头。”
“咱就是要让他顶着这块金字招牌,去沿街乞讨!”
“咱就是要让天下人都看看,他这棵大树倒了之后。”
“那些攀附在他身上的藤蔓,会是个什么下场!”
说到“藤蔓”二字时,朱元璋的眼神有意无意地瞥过黄子澄和齐泰。
两人身形一晃,差点当场晕厥过去。
他们明白了。
彻底明白了。
皇帝这是在杀鸡儆猴,不,是杀鸡儆猴群!
吕本是那只鸡。
而他们,就是那群瑟瑟发抖的猴子。
保留吕本的官职,就是保留了一个靶子,一个所有人都看得见的,属于“东宫党”的耻辱柱。
只要吕本还活着一天,他们这些曾经依附于吕本,就会被钉在这个耻辱柱上。
这比杀了他们还狠!
这一下,不仅是他们,整个朝堂上所有和东宫走得近的官员,都感到了一股寒意。
皇帝……这是要对东宫动手了吗?
这个念头一出,许多人立刻想到了那个至今还在病中的太子。
再联想到今天皇上对皇孙朱允熥异乎寻常的恩宠。
一个可怕的猜想,在众人心中蔓延开来。
大明的天,要变了。
朱元璋将所有人的表情尽收眼底,心中冷笑。
变天?
咱还没死呢,这天,就还是咱老朱家的天!
他收回目光,看向那个还在为自己打抱不平的愣头青儿子。
“老十二。”
朱元璋的声音柔和下来。
“你今天,做得很好。”
朱柏一听,顿时眉开眼笑,挺起了胸膛。
“那是!父皇,儿子早就看这帮人不顺眼了!”
朱元璋点点头,随即话锋一转。
“但是。”
“你也错了。”
“啊?”
朱柏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整个人都懵了。
“错了?”
“我……我哪儿错了?”
“我揭发奸臣,为侄儿出头,父皇您还赏了我,我怎么就错了?”
他一脸的难以置信,那表情仿佛在说:父皇你是不是搞错了?
看着自己这个一根筋的儿子,朱元璋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
这小子,勇是够勇了,就是这脑子,好像全长成肌肉了。
就在朱柏还想争辩什么的时候,一只大手猛地抓住了他的胳膊。
是燕王朱棣。
朱棣不知何时己经走到了他身边,此刻正死死地拽着他,同时对朱元璋躬身行礼。
“父皇息怒!”
“十二弟他知错了!”
朱棣的声音沉稳有力。
朱柏急了。
“西哥你干嘛!我没错!我知什么错……”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朱棣狠狠地瞪了一眼。
那眼神里的警告意味,让朱柏瞬间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朱棣转过头,继续对朱元璋说道。
“父皇,十二弟年少鲁莽,在朝堂之上大声喧哗,咆哮公卿,有失皇家体统,此乃其一。”
“他不经通传,擅自带皇孙入殿,扰乱朝会秩序,此乃其二。”
“最为紧要的是,他不该将皇孙之争,公然宣之于口,引得朝臣非议,动摇国本,此乃其三。”
“请父皇责罚!”
朱棣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条理清晰,把朱柏的“罪名”安排得明明白白。
朱柏在旁边听得一愣一愣的。
我……我干了这么多错事吗?
他看看一脸严肃的西哥,又看看龙椅上的父皇,脑子彻底成了一团浆糊。
朱元璋看着朱棣,眼神中流露出赞许。
还是老西这个混小子,脑子转得快。
知道咱在演戏,还知道主动递梯子。
不错,不错。
“嗯。”
朱元璋清了清嗓子,板起脸。
“既然知错了,那便罢了。”
“老西,你把这个夯货给咱带下去,好好教教他什么是规矩!”
“他不听话,你就给咱打!”
“往死里打!”
“是,儿臣遵旨!”
朱棣恭敬地应了一声,然后不再给朱柏任何说话的机会,架起他的胳膊就往殿外拖。
“哎哎哎!西哥你放手!”
“我能自己走!”
“父皇!儿臣没错啊!”
朱柏不甘的叫喊声,在大殿中回荡,渐行渐远。
看着朱棣几乎是把朱柏扛出奉天殿的滑稽模样,殿内的气氛,终于有了松动。
一些心思活络的老臣,己经品出味儿来了。
这哪是责罚啊。
这分明是父子三个在唱双簧呢!
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另一个负责犯傻。
把今天这场风波,用近乎玩笑的方式给揭了过去。
高。
实在是高。
皇帝的手段,真是越来越让人看不懂了。
群臣的目光,从大殿门口收回,不由自主地,又一次落在了那几个倒霉蛋的身上。
瘫在地上的吕本。
还有跪得快要散架的黄子澄和齐泰。
看看人家燕王和湘王,演完戏,拍拍屁股走人了。
再看看这三位……
啧啧。
所有人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共同的念头浮现在脑海里。
今天这事儿,还没完呢。
吕本倒了,他背后可是东宫,是太子妃吕氏。
这位太子妃,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估计东宫里的那位,今晚可要难受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