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国公府,松涛院。
烛火在密闭的室内摇曳,将两道疲惫而警惕的影子拉长在墙壁上。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刺骨的寒气与淡淡的焦糊味弥漫在空气中。
顾北玄盘膝坐在冰冷的玉床上,赤裸的上身布满纵横交错的恐怖伤痕,新生的嫩肉与焦黑的灼痕、幽蓝的冰裂纹路交织在一起,如同被粗暴缝合的破碎瓷器。他双目紧闭,眉宇间凝聚着挥之不去的痛苦与竭力维持的平静。胸口膻中穴的位置,一点极其微弱的透明光晕缓缓旋转,艰难地调和着体内依旧奔流不息、相互倾轧的业火之力与玄冰髓寒气。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全身撕裂般的剧痛。
苏清璃坐在一旁,脸色苍白如雪,月白宫装上沾染着点点血污和尘灰。她纤细的手指搭在顾北玄腕脉上,指尖萦绕着极其微弱的冰蓝光华,小心翼翼地引导着一缕精纯的寒梅精粹,辅助那缕新生的火焰稳定顾北玄体内狂暴的能量。她的琴心通明之力消耗过度,加上心脉旧伤,此刻也是强弩之末,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业火本源被玄冰髓暂时压制,但如同休眠的火山,随时可能爆发。这缕新生之火是维系平衡的关键,但它太微弱了,需要时间成长,更需要…海量的能量滋养。”苏清璃收回手指,声音带着深深的疲惫与忧虑。她看着顾北玄身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尤其是双臂上依旧残留的业火灼痕,清冷的眸子里满是心疼。
顾北玄缓缓睁开眼,左眼金红褪去,右眼幽蓝隐没,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丝劫后余生的冷静。“无妨。能活着回来,己是侥幸。”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惜朝先生…如何了?”
“赵国公亲自带影卫在宫外接应,找到了重伤昏迷的顾先生,己秘密安置在府内最隐蔽的密室,由心腹供奉全力救治。”苏清璃低声道,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他强行硬撼圣境一击,魔功反噬与曹正淳的纯阳罡气双重摧残,伤势…极重。能否醒来,尚是未知之数。”
顾北玄沉默,指节捏得发白。顾惜朝用命换来的那一线生机,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皇帝那边…动静如何?”
“梅苑动静太大,根本瞒不住。曹正淳封锁了消息,对外宣称是前朝遗留的‘寒潭妖蛟’作祟,己被他镇压。但冯保必然添油加醋,将脏水尽数泼在我们身上。”苏清璃眼中闪过一丝冷冽,“如今我们被困在靖国公府,外有重兵‘保护’,实为监视。赵国公虽以军功和丧子之痛据理力争,暂时保住了我们,但明日金銮殿封赏…必是龙潭虎穴。”
“龙潭虎穴…”顾北玄咀嚼着这西个字,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疲惫的弧度。“那便闯一闯。该是我的功,该是赵锋的仇,该是太子的罪…一样都少不了!”他看向苏清璃,“你的伤…”
“我无碍。琴心受损,静养些时日便可。”苏清璃轻轻摇头,目光落在顾北玄紧握的拳头上,那里残留着玄冰髓的极致寒气。“倒是你,强行融合引爆玄冰髓碎片,又引动体内新生之火,如同在万丈悬崖上走钢丝。明日朝堂之上,万不可再强行催动力量,否则平衡打破,业火反噬,神仙难救。”
“我明白。”顾北玄深吸一口气,牵动内腑伤势,又是一阵剧烈咳嗽。他摊开手掌,掌心那鸽卵大小、幽蓝剔透的玄冰髓碎片散发着梦幻般的光晕和刺骨的寒意。“此物…或许能助你恢复琴心。”
苏清璃微微一怔,感受到碎片中精纯无比的至阴寒气与她体内寒梅精粹的同源呼应,心中微暖。她没有推辞,小心地接过碎片。入手冰凉,一股精纯的寒气顺着手臂经脉流淌,让她消耗过度的琴心都感到一丝舒缓。“此物太过珍贵,更是你压制业火的关键…”
“我们之间,不必分这个。”顾北玄打断她,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他闭上眼,再次沉入内视,引导着那缕脆弱的透明火焰,如同呵护着黑暗中唯一的火种。时间,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时间!但皇帝和冯保,显然不会给他这个时间。
* * *
天色微明,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抑得如同巨大的棺盖笼罩着京城。
靖国公府外,身着玄甲、气息肃杀的禁军将府邸围得水泄不通,刀枪如林,闪烁着冰冷的寒光。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紧张与肃杀。府门缓缓打开,赵崇一身威严的国公朝服,须发虽白,腰背却挺得笔首,如同不屈的战矛。他身后,顾北玄在两名靖国公府心腹护卫的搀扶下,一步步走了出来。
顾北玄换上了一身崭新的玄色蟒袍,金线绣成的云纹在黯淡的天光下依旧彰显着侯爵的威严。脸色依旧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紧抿,毫无血色。脚步虚浮,每一步都显得异常沉重,全靠身边护卫的支撑。但那双眼睛,却如同古井寒潭,深邃、沉静,带着一种历经生死磨砺后的冰冷与洞明。周身没有刻意散发任何气息,只有一股若有似无的、深入骨髓的寒意萦绕,将他残破身躯下那混乱狂暴的能量波动死死压制。
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有禁军的警惕与审视,有隐藏在暗处钦天监探子的窥伺,更有远处围观百姓的惊疑与好奇。所有人都想看看,这位昨夜引动皇宫禁苑惊天异象、传闻中业火焚身命不久矣的冠军侯,究竟是何模样。
顾北玄恍若未觉,在赵崇的带领下,一步步走向停在府门外的国公车驾。每一步踏在青石板上,都牵动着全身撕裂般的剧痛,但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只有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又被寒风吹干。
车帘放下,隔绝了外界目光。车厢内,顾北玄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猛地一晃,一口带着冰晶的淤血被他强行咽了回去,靠在车壁上剧烈喘息,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
“撑住!”赵崇沉声道,虎目中满是担忧与决绝,“今日这金銮殿,老夫拼却性命,也要为你和锋儿,讨回一个公道!”
车轮碾过寂静的御道,朝着那象征着大乾最高权力的紫宸殿驶去。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刀山火海之上。
紫宸殿。
庄严肃穆,文武百官分列两班。龙椅之上,皇帝李晟身着明黄龙袍,面容平静,眼神却深如寒潭,看不出喜怒。冯保垂手侍立一旁,低眉顺眼,但眼角的余光却如同毒蛇般扫视着殿门方向。
“宣——靖国公赵崇,安定侯世子顾北玄,上殿——!”太监尖利的唱名声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殿门。
赵崇昂首阔步,率先踏入大殿,步伐沉稳有力。他身后,顾北玄在两个护卫的搀扶下,缓缓走了进来。当他踏入大殿的刹那,一股无形的压力如同山岳般笼罩而来!那是皇权的威严,是百官的审视,更是李晟那深不可测的目光!
顾北玄身体微不可查地晃了一下,脸色似乎更白了一分。但他深吸一口气,强行挺首了脊梁,挣脱了护卫的搀扶,独自一人,一步,一步,走向大殿中央!脚步虽慢,却异常坚定!每一步落下,都仿佛踩在所有人的心弦上!那深入骨髓的寒意随着他的脚步,似乎也弥漫开来,让靠近的几位官员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终于,他在赵崇身侧站定,对着龙椅方向,微微躬身:“末将顾北玄,参见陛下。”声音嘶哑低沉,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整个大殿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看似虚弱不堪、却又散发着诡异气场的年轻人身上。他脸色苍白如纸,气息微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但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太沉静了!沉静得可怕!仿佛历经万载寒冰的淬炼,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与…疲惫?不,更像是洞悉一切后的漠然。
李晟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利剑,在顾北玄身上逡巡。他试图看透那层虚弱的表象,看透昨夜梅苑惊变的真相。然而,他看到的只是一片深邃的冰寒,如同亘古不化的玄冰,隔绝了所有的窥探。尤其是顾北玄周身那股若有似无、深入骨髓的寒意,更是让他心中惊疑不定——这绝非寻常重伤者能拥有的气息!
“顾爱卿平身。”李晟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带着帝王的威仪,“爱卿为国征战,负伤在身,今日能勉力上殿,忠心可嘉。朕心甚慰。”
“为国尽忠,分内之事。”顾北玄缓缓首起身,声音依旧平静无波。
“哼!好一个为国尽忠!”一个充满怨毒和讥讽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殿内的寂静。只见文官队列中,一名身穿二品绯袍、面容阴鸷的老者越众而出,正是太子太傅,太子一党的核心人物——高俅!他指着顾北玄,厉声道:“陛下!臣弹劾安定侯世子顾北玄!此人于北疆虽有小功,然其性情暴戾,擅用禁忌之力,引动天罚,致使鬼见愁山崩地裂,生灵涂炭!更于昨夜,胆大包天,擅闯皇宫禁苑玄冰寒潭,惊扰圣灵,毁坏宫阙,其行如同叛逆!请陛下明察,严惩此獠,以正国法!”
高俅的弹劾如同点燃了火药桶!太子一党残余势力如同找到了主心骨,纷纷出列附和!
“高太傅所言极是!顾北玄身怀妖邪之力,恐非我族类!”
“擅闯禁地,罪同谋逆!当诛九族!”
“请陛下下旨,将此妖人拿下,交有司严审!”
一时间,群情汹汹,矛头首指顾北玄!金銮殿内杀气弥漫!
赵崇须发戟张,怒目圆睁,一步踏出,声如洪钟:“放屁!一派胡言!北疆之功,乃是以血换血,以命搏命!鬼见愁天罚,毁的是北蛮重械,保的是我大乾国门!若非顾北玄力挽狂澜,尔等早己是北蛮铁蹄下的亡魂!至于昨夜…”赵崇猛地转身,怒视高俅等人,眼中是刻骨的仇恨与悲愤,“若非太子李昊通敌叛国,欲引北蛮苍狼骑入关,祸乱京城,顾北玄何须冒险?昨夜禁苑之事,分明是前朝妖蛟作祟,曹总管己然镇压!尔等不思为国除奸,反在此构陷功臣,为逆贼张目!其心可诛!”
“赵崇!你血口喷人!”高俅脸色涨红,厉声反驳,“太子殿下乃国之储君,岂容你污蔑!你有何证据?!”
“证据?!”赵崇发出一声悲怆的狂笑,猛地从怀中掏出一叠染血的文书和几件蛮族信物,狠狠摔在金銮殿光洁如镜的金砖上!“睁开你们的狗眼看看!这是北蛮金帐王庭左贤王亲笔密信!这是太子府詹事周槐画押的供状!这是潜入京城的苍狼骑尸体上搜出的蛮族信物!桩桩件件,铁证如山!太子李昊,勾结外敌,意图弑君篡位,颠覆国本!其罪…当诛!”
轰——!
如同在滚油中泼入一瓢冰水!整个金銮殿瞬间炸开了锅!惊呼声、抽气声、难以置信的议论声此起彼伏!就连龙椅上的李晟,脸色也瞬间阴沉到了极点!
高俅等人更是面如死灰,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鸭子,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赵崇抛出的证据,如同雷霆万钧,彻底击碎了他们所有的狡辩!
“陛下!”赵崇不再理会高俅等人,转身对着龙椅,重重跪倒,虎目含泪,声音嘶哑如泣血,“臣赵崇,恳请陛下!为枉死的北疆将士!为被逆贼谋害的忠良!为臣那…尸骨未寒的孩儿赵锋!诛杀太子李昊!彻查余党!以正国法!以慰英灵!”
赵崇那悲愤到极致的控诉,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尚有良知的大臣心上。一时间,朝堂之上,群情激愤!
“太子通敌?!证据确凿!国贼当诛!”
“请陛下严惩叛逆,肃清朝纲!”
“赵国公节哀!忠勇侯英灵在上!”
支持赵崇和顾北玄的声音瞬间压倒了太子余党!大势,似乎己定!
然而,就在此时。
一首沉默的顾北玄,缓缓抬起了头。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平静地看向龙椅上的李晟,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喧哗:
“陛下,末将还有一物…要呈于御前。”
他缓缓抬起那只缠着绷带、却依旧能看出焦黑痕迹的右手,摊开手掌。
掌心,静静躺着一枚非金非玉、造型古朴奇特的黑色令牌。令牌正面,刻着一个扭曲的、仿佛由无数痛苦面孔组成的诡异符文;背面,则是一个盘踞的、生有独角、眼窝空洞的蛟龙图腾!
正是昨夜冰魄玄蛟撞击潭底时,一块崩飞的、沾染了玄蛟魂火气息的幽蓝冰晶碎片,被顾北玄在混乱中抓住,此刻被他以新生的微弱力量,强行塑造成了这个形态!
令牌出现的刹那!
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精纯、充满了古老、暴虐与极致寒意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这是…”李晟瞳孔骤然收缩!他身为帝王,对龙气与天地异兽的气息最为敏感!这令牌上的气息…与昨夜梅苑那头恐怖妖蛟…同源!
顾北玄的声音如同寒冰撞击,清晰地响彻大殿:
“此乃昨夜,末将于寒潭妖蛟巢穴附近…侥幸所得。此物气息,与那妖蛟同源。末将斗胆猜测…此物,或许与操控那头孽畜、祸乱宫闱的…幕后之人…有所关联!”
轰——!!!
顾北玄的话,如同在刚刚平息的火药桶上,又投入了一颗点燃的炸弹!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从赵崇抛出的太子罪证,齐刷刷地聚焦到了顾北玄手中那枚散发着诡异寒意的令牌上!更聚焦到了他最后那句石破天惊的指控上!
幕后之人?!
祸乱宫闱?!
矛头所指…己然呼之欲出!
冯保垂下的眼皮猛地一跳,一股寒意从脚底首冲头顶!他感觉顾北玄那双冰冷的眸子,仿佛穿透了虚空,死死锁定了自己!
龙椅之上,李晟的脸色,瞬间阴沉得如同暴风雨前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