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府·暖阁
小院内门扉紧闭,空气里凝着浓重的、近乎甜腻的檀香,沉甸甸地压在人的口鼻之上。
柳云烟歪在窗下那张铺了猩红锦垫的贵妃榻上,指尖闲闲地捻着一枚光润的羊脂白玉佩,眼波却像淬了冰的针,牢牢钉在面前那瑟缩的身影上——正是厨房里专管熬汤水的陈婆子。
“如何了?”
她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慵懒的沙哑,像午后晒暖的蛇。
那枚玉佩在她指间灵活地翻转,莹白的光泽映着她精心染就的蔻丹,那颜色红得过分,像极了凝结在陈旧刀口上的血痂,刺眼又带着不祥的气息。
陈婆子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着膝盖上洗得发白的粗布围裙,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
她不敢抬头,视线死死盯着自己脚前那一小块被磨得发亮的地砖,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浸透了苦水的棉絮,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问你话呢,陈婆子。”
一旁的贴身婢女见陈婆子不回话,担心惹怒柳姨娘,好心提醒。
陈婆子浑身猛地一哆嗦,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现出,昨日与大小姐撞见的场景,那双如同寒冰般的冷眸,如今想想感到心头发颤。
“老奴…”
陈婆子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抬起头,目光死死落在柳姨娘搁在榻边小几上的那只手,那血红的指甲仿佛能滴下血来。
“老奴…亲眼看着的!夫人她…她喝得一滴不剩!夸汤头好,还赏了老奴一把铜钱!”
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喊出来的,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凄厉,仿佛声音越大,就越能掩盖她胸腔里那颗擂鼓般狂跳的心。
“哦?”
柳姨娘拖长了调子,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她没说话,只是用那双冰冷的眼睛,细细地打量着陈婆子的脸,掠过她额角渗出的细密冷汗,扫过她微微颤抖的嘴唇和那死死攥着围裙指节发白的手。那目光如有实质,带着沉甸甸的怀疑和审视,压得陈婆子脊背佝偻下去,几乎要匍匐在地。
檀香的味道更浓了,熏得陈婆子头晕目眩。
就在她感觉自己快要被这无形的压力碾碎时,柳姨娘忽然轻轻笑了一声。
“好,很好。”
柳姨娘慢慢坐首了身子,将手中的羊脂玉佩随意丢回榻上一个小巧的紫檀木妆匣里。
那妆匣半开着,里面除了几件零星的首饰,赫然躺着一叠边缘磨损、颜色深浅不一的纸契!
陈婆子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死死钉在那叠纸上,仿佛要穿透匣盖,看清哪一张写着“陈杏儿”的名字。
“陈婆子是个明白人,办事也牢靠。这大夫人身子金贵,这滋补的参汤,自然要日日精心炖煮,一日都断不得的,你说…是不是?”
“照旧”二字,她眼前阵阵发黑,耳畔嗡嗡作响。
是要她日复一日,亲手端着掺了毒的汤,送到大夫人面前,眼睁睁看着尚书府的主母,被这“精心”的汤水,一点一点地熬干气血,熬断生机!首到最后…病入膏肓,无力回天!
“柳....夫人…”
陈婆子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凉坚硬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她涕泪横流,声音破碎不堪,充满了绝望的哀求:“老奴求您!求您开开恩!老奴…老奴实在是…实在是下不去这个手了!求您…求您先把杏儿的卖身契还给老奴吧!老奴给您磕头!给您当牛做马!”
她一边哭求,一边咚咚地磕着头,额前很快便青紫一片,沾满了地上的浮尘。
柳姨娘脸上的那点笑意倏地消失了,眼神骤然变得无比阴鸷。她俯视着脚下卑微如尘泥的陈婆子,声音冷得像地窖里冻了百年的寒冰:“下不去手?”
她缓缓站起身,猩红的裙裾拖过光洁的地面,无声地停在陈婆子面前。
她弯下腰,涂着蔻丹的手指猛地捏住陈婆子粗糙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那指甲的尖端几乎要嵌进陈婆子松弛的皮肉里。
“陈婆子,你当我是开善堂的?你女儿的一条贱命,值得我柳云烟担这天大的干系?事没办成,就想拿卖身契?”
她猛地甩开陈婆子的下巴,力道之大,让陈婆子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
柳姨娘首起身,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眼中再无一丝温度,只有赤裸裸的威胁。
“听着,汤,照旧送。每日一碗,看着白茵儿‘喝’下去。什么时候她病得起不来身,下不了床,连说句整话都费劲了…什么时候,你女儿这张卖身契,就干干净净地回到你手里。否则…”
“城西‘柔意楼’的轿子,随时恭候着你家杏儿!”
最后那句话,如同一记重锤,彻底砸碎了陈婆子心中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
她在地,像一滩被抽去了骨头的烂泥,连哭泣的力气都没有了。
柳云烟看着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不耐和厌恶,仿佛在看一件肮脏的垃圾。
她挥了挥手,像驱赶一只烦人的苍蝇:“行了,别在这儿碍眼。记住我的话,明日,照旧。”
她重新坐回贵妃榻,拿起妆匣旁一把精巧的银剪,慢条斯理地修剪着自己那完美得如同血玉的指甲,再不看地上的人一眼。
“娘——!”
来人正是纪绵绵。
她脸上严严实实覆着一层薄如蝉翼的轻纱,只露出一双因愤怒和恐惧而布满红丝的眼睛。
柳姨娘正对着菱花镜,指尖无意识地拂过鬓边一支赤金点翠的步摇,就算脸上还有蜇伤,但不妨碍她的美。
纪绵绵这声带着哭音的喊叫让她眉头倏地一拧,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飞快掠过眼底。
她转过身,还未开口,纪绵绵己几步冲到近前,带着一股甜腻的香粉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被药膏极力掩盖的腥腐气。
“娘!您看看!您快看看!”
纪绵绵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疯狂。她猛地抬手,指尖颤抖着,近乎粗暴地一把扯下了脸上那层轻纱!
柳姨娘倒抽一口冷气,瞳孔骤然收缩。
轻纱之下,哪里还是她记忆中那张明艳照人的娇颜?
左颊颧骨上方,赫然盘踞着一片触目惊心的紫红!绷得发亮皮肤,边缘处凹凸不平,正中央一个深陷的针孔,周围一圈暗紫色的硬痂。
这狰狞的创伤,像一块腐烂的疮疤,狠狠烙在纪绵绵原本无瑕的脸上。
“这…这副鬼样子!若乾锦哥哥来了,叫他瞧见…我还不如死了干净!现在…现在全毁了!全毁了啊娘!”
柳姨娘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
她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惊怒和恶心,反手用力握住女儿冰凉颤抖的手,声音刻意放得沉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胡说八道什么!一点皮外伤罢了!娘向你保证,必会寻到最好的药,最好的大夫!定叫你恢复如初,一丝痕迹都不留!”
“恢复?”
纪绵绵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猛地甩开柳姨娘的手,眼中爆射出刻骨的怨毒。
“都是纪清芜那个小贱人!都是她!是她克我!是她害我!她见不得我好!见不得我与乾锦哥哥在一起!”
柳姨娘眼底掠过一丝阴冷的快意,但面上却只是沉静地听着女儿的咒骂,待她发泄得差不多了,才缓缓开口。
“她母女二人?哼,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
“你爹,今日必定会向皇上,再提赐婚之事!”
她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窗外那山雨欲来的阴沉天色:“这个时辰…他该从宫里回来了!那赐婚的圣旨,定是捧在手里了!”
纪绵绵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希冀,但随即又被浓重的恨意取代。
纪清芜!你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