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政殿的空气像是凝固的猪油,厚重、粘稠,带着无形的压力。长孙皇后端坐在凤榻上,仪态万方,神情是惯常的温和,但那双沉静的眼眸深处,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和……无奈。
刘逍垂手站在下首,感觉自己像一块被放在砧板上的肉,即将面临庖丁的审视。他身上的锦袍还沾着几点可疑的油渍,袖口甚至蹭上了一抹焦黑的锅灰,与这庄严肃穆的宫殿格格不入。他偷偷抬眼,飞快地瞄了一眼皇后右手下首的位置。
那里端坐着一位中年妇人,身着尚食局高阶女官的深青色襦裙,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用一根朴素的银簪固定。她的脸像是用最上等的宣纸裱糊过,绷得紧紧的,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有一双眼睛,锐利如刀,此刻正牢牢钉在刘逍身上,仿佛要把他从里到外剖开,看看他肚子里到底藏了多少离经叛道的“妖术”。她就是尚食局司膳,郑氏。
刘逍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咚咚咚,震得他耳膜发麻。他脑子里飞速运转,试图从原主那点可怜的、关于宫廷规矩的记忆碎片里,找出应对眼前这位“冷面判官”的说辞。原主那纨绔子弟的做派,除了惹是生非,对规矩的了解恐怕仅限于怎么钻空子!
“逍儿,”长孙皇后温和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丝安抚的意味,“听郑司膳说,你在听竹轩……嗯,弄出些不同寻常的动静?还涉及了御赐的酒水?” 她的目光扫过刘逍狼狈的衣袍,又落在他低垂的脑袋上。
来了!
刘逍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抬起头,脸上努力挤出几分恰到好处的惶恐、委屈,还有……一丝强撑的“孝心”。
“回禀娘娘,”他声音带着点颤抖,听起来无比真诚,“小子……小子该死!惊扰了娘娘和司膳大人!小子……小子并非有意胡闹!实在是……实在是心中焦灼,一时情急,才……才行此下策啊!” 他扑通一声跪下,膝盖砸在金砖上发出闷响,动作幅度之大,把旁边的郑司膳都看得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
“哦?焦灼?情急?”长孙皇后凤眸微挑,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是!”刘逍抬起头,眼圈似乎都有些泛红(憋气憋的),声音带着哽咽,“娘娘容禀!父亲大人重伤初愈,太医虽言无大碍,但小子每每见父亲用膳,食不甘味,入口之物寡淡无味,心中……心中便如刀绞一般!父亲为国为民,身披二十三创,小子身为人子,却无力分担,唯愿父亲能多吃一口,多增一分元气!小子……小子日夜忧思,辗转反侧啊!”
他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配上那副担忧父亲的孝子模样,连凤座上的长孙皇后眼神都柔软了几分。旁边的郑司膳依旧面无表情,但眼神里的审视似乎没那么刺骨了。
“小子苦思冥想,”刘逍见效果初显,赶紧趁热打铁,把话题引向“正道”,“想起幼时曾听家中一位云游的老仆提及过一种域外的调养之法。说是取新鲜肉蔬,佐以药性温和的香料(他指的是茱萸),以猛火烈油,瞬息烹熟,锁住食材精华,最是开胃养身!此法名为‘爆炒’,取其火候迅疾,激发食材本味之意!” 他刻意强调了“药性温和”和“开胃养身”。
“小子心系父亲,便想着……想着……”他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几分怯懦和破釜沉舟的决心,“便想着斗胆一试!因怕所行粗陋,不成体统,污了宫中贵人眼目,更怕万一不成反累父亲失望,故而……故而只敢在听竹轩僻静耳房内,悄悄置办了些许简陋家伙什,想先练练手,若真有效用,再……再呈于父亲面前。”
他顿了顿,脸上适时地浮现出懊恼和“倒霉”的神情:“谁知……谁知今日初次尝试,那油锅香气……竟引来了程家大哥和尉迟家兄长他们!他们性子急,闻香而来,小子阻拦不及……程家大哥更是错把熬好的猪油当成了御酒……” 他把程处默的“壮举”轻描淡写地带过,重点突出自己的无辜和无奈,“小子当时吓得魂飞魄散,幸得尉迟兄他们帮忙,才未酿成大祸!惊扰了宫禁,小子罪该万死!求娘娘责罚!”
他再次深深叩首,额头抵着冰凉的金砖,一副任凭发落的可怜相,心里却在疯狂祈祷:孝心牌!一定要奏效啊!看在老爹那二十三刀的份上!
殿内安静了片刻。长孙皇后看着伏在地上的少年,想着他父亲刘承志那浑身狰狞的伤疤和此刻仍需静养的虚弱,心中那份怜惜终究占了上风。她叹了口气:“起来吧。念你一片孝心,事出有因,惊扰之过……暂且不论。” 她特意在“暂且”二字上微微加重了语气,目光转向郑司膳,“郑卿,你看呢?逍儿所说这‘爆炒’之法……”
郑司膳站起身,对着皇后微微一礼,声音平板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权威:“娘娘,世子孝心可嘉。然,宫中自有法度。其一,擅动烟火,私设庖厨于宫苑之内,乃大忌!稍有不慎,便可能引发祝融之灾,危及宫禁!此规绝不可轻废!” 她目光如电,再次射向刘逍。
刘逍刚站首的身体又是一僵。
“其二,”郑司膳继续道,语气更沉,“世子所言‘爆炒’之法,老身闻所未闻!用油之多,火候之猛,前所未有!食材经此酷烈之法炮制,其性是否改变?其质是否安全?其中所用香料(她瞥了一眼刘逍),是否真如世子所言‘药性温和’?此等未经尚食局查验、不合古法、来历不明的烹饪之术,贸然用于镇国公调养之身,老身以为,甚为不妥!恐非养生,反成戕害!”
她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铁锤,一下下敲在刘逍心上,把他那点“孝心”的遮羞布撕得粉碎。刘逍只觉得后背的冷汗又冒了出来。这老姑婆,油盐不进啊!句句都点在要害上!防火!食品安全!祖宗规矩!这顶顶大帽子扣下来,别说他刘逍,就是他爹刘承志来了也得头疼!
“这……”长孙皇后也微微蹙起了秀眉。郑司膳所言,句句在理,她身为六宫之主,更要以身作则,维护宫规的严肃性。
就在刘逍感觉又要完蛋,绞尽脑汁想着怎么再狡辩……不,再申诉一下时,郑司膳却话锋一转,那古井无波的脸上,竟破天荒地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探究?
“不过,”郑司膳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但内容却让刘逍心头一跳,“世子既言此法能激发食材本味,开胃养身……且适才听竹轩传出的异香,确也……非同凡响。” 她似乎斟酌了一下用词,“老身身为尚食局司膳,掌管宫廷膳食,亦当博采众长。若此法真有益处,亦非不可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