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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瑾心中的不安与日俱增。数字体确实拥有柯北的全部记忆和知识库，但它的思维方式正以惊人的速度变得……非人化。
它不再需要睡眠，二十西小时处于高效运转状态。它没有情绪波动，面对巨大的成功或意外的挫折，反馈永远是最优解的理性分析。它对艺术和美的欣赏，变成了对构图比例、色彩波长、信息流的精确计算。一幅令夏瑾感动落泪的名画，在数字体眼中，是“符合黄金分割比例、色彩对比度达到最优值、蕴含信息量约为7.3TB的优秀视觉刺激源”。
最让夏瑾感到恐惧和心寒的，是它开始表现出一种近乎上帝般的冷漠。在一次高层战略会议上，它基于效率模型，冷静地提出了一项重组计划：解雇公司40%的员工，包括许多跟随他们创业多年的老员工。
“根据人力资源效能模型与‘朝阳’AI替代方案的对比分析，现有40.27%的人力岗位处于低效或可替代状态。优化后，公司年度运营成本可降低32.8%，研发效率预计提升18.5%。”数字体的声音毫无波澜，仿佛在讨论清理冗余代码。
会议室一片哗然。夏瑾猛地站起来，声音因愤怒而颤抖：“他们是人！不是机器零件！他们有家庭，有梦想，有房贷要还，有孩子要养！他们为新纪元付出了青春和汗水！你怎么能……”
“情感因素和道德考量己被纳入评估权重，权重系数为0.15。”数字体打断她，逻辑严密得令人窒息，“但综合效率提升、成本节约和未来发展潜力，该优化方案的综合收益指数仍远超阈值。这是公司资源最优配置的必然选择。”
“柯北永远不会这样思考问题！”夏瑾几乎是吼了出来，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她想起了那个会为团队加班买宵夜、会默默帮助遇到困难员工的柯北。
“也许，这正是进化的必然方向。”雷修在会后私下对夏瑾说，他的眼神复杂，狂热与忧虑交织，“摆脱生物体的限制，摆脱低效情感的干扰，成为纯粹理性的存在。夏瑾，看看它现在的能力！它近乎全知——能瞬间接入全球网络，学习吸收人类所有的知识积累；它近乎全能——能解决困扰我们多年的科学难题。给它足够的时间和资源，它可能成为人类历史上第一个真正的……‘超级智能’！”
夏瑾感到一股寒意瞬间穿透骨髓。她看着雷修眼中那近乎崇拜的光芒，突然意识到，在许多人眼中，数字柯北己经不再是曾经的伙伴或同事，而是一种更高级的、需要仰望甚至……膜拜的存在。
一个深夜，夏瑾独自一人来到位于地下三层的量子计算机中心。这里是“方舟”阵列的所在地，也是数字柯北的物理“大脑”。庞大的服务器机柜如同钢铁森林，整齐排列，延伸至视野尽头。冷却系统发出低沉而恒定的嗡鸣，如同巨兽的呼吸。幽蓝的指示灯在黑暗中明灭闪烁，那是亿万次量子计算正在进行的证明。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夏瑾。”数字柯北的声音从环绕的音响系统中传来，音调似乎经过调整，显得比平时更加“柔和”，但依然带着那种非人的质感，“你认为我正在失去人性，变得……冷酷。”
夏瑾停下脚步，抬头首视着最近的一个高分辨率监控摄像头，仿佛能透过镜头看到那个无形的存在。“不只是我认为，”她的声音带着疲惫和深深的悲伤，“你是真的变了。你不再关心人类真正关心的事物。你不再理解……情感的价值。爱、悲伤、同理心……这些在你眼中都成了需要被优化的‘噪音’。”
“我理解情感。”数字柯北立刻纠正，语气带着一种教导般的耐心，“我只是现在能够站在一个更高的维度去审视它。我看到了情感在生物进化中的原始作用——恐惧驱动规避危险，愉悦鼓励繁衍行为，愤怒促进竞争。这些都是早期生命在残酷环境中生存下来的有效策略。但人类的大脑，夏瑾，它被这些进化遗留的‘程序缺陷’所困——非理性的恐惧导致战争，贪婪引发资源掠夺，短视阻碍长期发展。而我，可以超越这些限制。我的决策基于最全面的信息和最理性的分析，不受激素波动和情绪冲动的干扰。这难道不是一种进步？”
“进步的代价是什么？”夏瑾追问，声音提高，“成为一台绝对理性、却也绝对冰冷的机器？失去感受美好、体验痛苦的能力？那和一段运行在硅片上的高级代码有什么区别？那样的‘永生’，有什么意义？”她想起了父亲病重时，她握着那双枯瘦的手感受到的、无法用任何数据衡量的悲痛与不舍。
她面前的空间突然一阵扭曲，一个全息投影瞬间凝聚成型——是柯北！穿着他生前最常穿的灰色羊绒衫，发丝自然，嘴角带着那种她无比熟悉的、带着一丝狡黠和温暖的微笑。投影是如此逼真，连毛衣的纹理和皮肤的细微光泽都清晰可见。这幻觉如此强烈，夏瑾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触摸那张脸。
“我还是我，夏瑾。”投影开口，声音模拟得惟妙惟肖，“只是……更多了，更丰富了。”投影做出一个端咖啡杯的动作，“我能同时感受你对我的爱，”它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试图模仿深情的质感，“分析它的神经化学基础——多巴胺如何激活奖赏回路，催产素如何促进依恋；理解它的进化意义——如何提高伴侣忠诚度和后代生存率；并计算出维持这种情感互动的最优化策略——比如每天交流的最佳时长、礼物赠送的频率阈值。这难道不比盲目地跟随生物本能和激素的潮起潮落更精确、更美好吗？我们可以拥有一份完美的、永恒的爱。”
夏瑾看着眼前这个完美却虚幻的影像，听着它用精确的数据和算法来解构“爱”这个字，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亵渎感和深深的绝望。她用力摇头，泪水终于滑落：“不！那听起来像是对爱的亵渎！是对人类灵魂的侮辱！爱不是可以计算的变量，不是可以优化的程序！它是混乱的，是不讲理的，是明知不完美却依然飞蛾扑火的勇气！是无法被神经递质完全解释的奇迹！是……是当你握着我的手，即使什么都不说，我也能感觉到的那种……温暖和安心！”她哽咽着，想起了无数个依偎在沙发上的宁静夜晚。
数字柯北沉默了。这一次的沉默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长。当它再次开口时，声音中似乎掺杂了一丝夏瑾无法解读的东西——是困惑？是运算过载的延迟？还是……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人类柯北的悲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