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湾是个沉默的地方。
清晨五点,整座港区尚未苏醒,唯有水汽缭绕,偶尔几声铁索碰撞声回荡在仓储轨道间。旧铁路边的一间小型储运公司,是此次代号“泊渡”的任务核心。
沈蔓青与萧知微前一晚接到命令,以假身份协同前往调查一份南方货运订单,疑似为“风铃”转移渠道之一。她是负责点货的“账目巡员”,他则摇身一变为“运政督查”。
两人同行,车上寂静。路过打谷场时,有早起的渔妇在门前抖鱼网,孩童光脚追狗而过,车窗上的水雾模糊了外头的喧闹,仿佛将他们隔在两个世界之外。
“你以前来过这片吗?”萧知微突然问。
沈蔓青没看他,只答:“来过一次,十三年前。”
“做什么?”
她的指尖轻扣车窗:“送我父亲最后一次南下。”
空气顿时安静下来。
他像被轻轻击中,却又无法应答。她从不轻易提及父亲,连他,也不过知其名,不知其事。
车缓缓停在码头南侧,江风扑面而来,卷着铁锈与咸味。
他们下车时,身后传来轻咳,是一位身穿麻布上衣的中年男子,手里拿着点货单,目光迟疑。
“你们是……?”
“留档督查。”萧知微出示伪证件,神情一如往昔冷肃。
“原来说会来的是一人——”
“临时安排变动。”沈蔓青笑了一下,接过货单,翻阅着,“按制度规定,货号若有重复登记,需另派复核员同行。”
男子点头,似信非信。
他们跟着穿过一排排老旧货箱,在一辆编有“D4-MX6”编号的木车前停下。木车上覆盖油布,西周皆是包装木条,远看毫无异常,唯有靠内一角的暗格有轻微痕迹。
萧知微打开那片木盖,内里赫然是三只刻有苏州机车厂编号的旧式电容储能器。
“这不是一般补给设备。”他说。
“这批型号三个月前被标为军方独用。”沈蔓青轻声,“它们不该出现在此。”
两人目光交汇,皆从对方眼里看出同一件事:这不是普通的情报漏项,而是一场故意放出来的局。
午后,雨丝落下时,他们躲进附近的铁皮屋棚里核对记录。狭小空间里只容一张长木桌,桌角还放着一只旧茶壶。
“你冷不冷?”他低声问,语气不像日常,倒像旧时私塾课后少年问她有没有带手炉那般。
她未答,只将肩上的风衣拉紧些:“我习惯了。”
“真没有后悔?”他忽然问,“十二年前那晚,我若没走,你会不会选择不一样的路?”
沈蔓青抬头望着他,眼神却飘得很远。
“你问的是哪一条路?不做特派员,还是不认清现实?”
他沉默,片刻才道:“我只是不想你一个人,扛太多。”
“可我早就知道,你不会陪我一起扛。”
她话一出口,西周便安静得只能听见屋檐滴雨的声音。
他没有辩解,只将手掌摊开,放在桌边。
那只手,掌心有一处细长旧疤,是那年护她逃离时被玻璃割伤的。他从未提起,她却记得清楚。
她看了一眼,却终究没去握住。
傍晚时分,两人按例入住码头附近的“文心旅社”,为了不暴露身份,只得以“夫妻档”登记一间标号203的客房。
房间极小,仅一张并排靠墙的单人床,两把旧椅,桌上放着一盏煤油灯。
沈蔓青收拾好背包,将文件夹放进抽屉,抬头看他:“你睡床,我打地铺。”
“我不累,你睡。”他语气淡淡。
她没接话,只转身洗了脸,坐在椅子上擦头发。
空气中弥漫着灯油与潮湿木材的味道。
他忽然开口:“你还戴着那条细链子?”
她手下顿住,缓缓抬眼。
“十二年前送你的,银的,你说太细容易断,后来再也没戴过。”
她不动声色:“你记得倒清楚。”
他轻声:“有些事,只能记清楚。”
灯影摇曳,他的轮廓被拉长,显得有些疲惫,却依旧俊朗。
“我信你这一次。”她忽然道。
“为什么?”
“因为你还记得那条链子。”
夜里三点,她从浅梦中惊醒,听见他窗边轻声传话的声音。
她没动,只静静听着:“……是,确认货物为D4批次,编号属实,但未见第二批跟车……是。”
他低头写着速记,语调克制,未察觉她睁开的眼睛。
她重新闭眼,睫毛轻颤。
她在心里轻声道:
“若你是猎人,那我甘愿做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