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秀宫西配殿的窗纸被夕阳染成一片浑浊的橘红。顾明璃坐在窗下,面前摊开的《弈旨玄机》第三十七页上,那朵墨线勾勒的莲花纹样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愈发神秘。她指尖蘸着杯中冷透的茶水,在桌面上反复临摹着那凹痕的走向,脑海中则不断回放着冷宫佛堂断头菩萨像基座下的景象——阴暗、潮湿、布满尘垢的石砖,以及那被泥土半掩的、模糊的莲花刻痕。
贵妃的指引,皇后的钥匙,此刻在脑海中清晰地重叠。符印钥匙,对应莲花纹样中心凹陷的位置。
时机呢?如何避开重重耳目?
贤妃的宫女捧着盒子匆匆走向钦天监的画面在眼前闪过。天象!顾明璃精神一振。她需要贤妃的那个预言!那个关于特殊天象的预言!
“素蟾。”她扬声唤道。
素蟾应声而入,脸上带着几分掩饰不住的倦色和心不在焉:“小主有何吩咐?”
“前几日听你提起,贤妃娘娘那边似乎观测到了什么有趣的天象?”顾明璃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并不存在的浮沫,语气随意得如同闲话家常,“本主近来读些杂书,倒是对星象有些兴趣。你可听说是什么天象了?”
素蟾眼神闪烁了一下,低头道:“回小主,奴婢也只是听小厨房采买的太监随口提了一句,具体的……并不清楚。贤妃娘娘宫里的人嘴严得很,这等事情,哪会轻易传出来。”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奴婢瞧着,贤妃娘娘宫里的小太监,最近往钦天监跑得是勤了些。”
顾明璃心中了然。素蟾在推脱,但无意中透露的“小太监跑钦天监勤了”也印证了贤妃确有所动作。她点了点头:“罢了,随口问问。对了,本主有些日子没去给贤妃娘娘请安了,备些东西,明早过去一趟。”她需要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接近贤妃,获取更确切的信息。
“是。”素蟾应下,正要退出去安排,脚步却又迟疑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欲言又止的犹豫。
顾明璃抬眼看她:“还有事?”
素蟾咬了咬下唇,像是下定了决心,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丝刻意的讨好和神秘:“小主……有件事,奴婢不知当讲不当讲。”她眼神瞟了瞟门口,确定无人,才凑近两步,用气声道,“奴婢今儿下午去内务府领丝线,回来时抄近路,走的是……冷宫后头那条废径。”
顾明璃心头猛地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哦?那条路荒僻得很,你去那里做什么?”
“奴婢想着近些,又想着雨后……或许能采点鲜苔回去做盆景。”素蟾眼神闪烁,随即又压低声音,带着一丝惊悸,“结果……奴婢在那口废井边上……捡到了这个!”她说着,飞快地从袖子里掏出一样东西,塞到顾明璃面前的小几上。
那是一方皱巴巴的、被雨水和泥污浸透了大半的素帕。帕子质地普通,边缘绣着几片竹叶,绣工略显粗糙。然而,在帕子中心靠近边角的位置,赫然印着半个模糊的、暗红色的指印!那红色早己干涸发暗,在素白的帕子上,却依旧触目惊心!
素蟾的声音带着颤抖:“奴婢瞧着……这、这像血指印!吓得魂儿都要飞了!赶紧捡起来,也不敢声张……小主,您说,这会不会跟那流言……跟废井边的白影有关啊?这帕子…
……素蟾的声音带着颤抖:“奴婢瞧着……这、这像血指印!吓得魂儿都要飞了!赶紧捡起来,也不敢声张……小主,您说,这会不会跟那流言……跟废井边的白影有关啊?这帕子……奴婢瞧着,像是……像是宫里人用的……”
顾明璃的目光如同冰锥,牢牢钉在那方皱巴巴的素帕上。暗红的指印在污浊的帕面上凝固,边缘微微晕开,带着一种不祥的粘稠感。素蟾的恐惧不似作伪,这帕子本身也透着一股廉价宫女惯用的粗疏气息——普通的细葛布,几片歪扭的竹叶绣纹,针脚粗陋。
然而,素蟾出现的时机太巧了。她刚提及要去见贤妃打探天象,素蟾就“恰好”在冷宫废井边捡到了这方带着血腥气的帕子?一个声称被吓坏的宫女,竟有胆量捡起这样一件邪物,还偷偷藏起来带回来“献宝”?
顾明璃的指尖轻轻拂过帕子边缘的竹叶绣纹,触感粗糙。那半个暗红指印的边缘形状有些奇特,并非完整的指腹或指尖,倒像是……用力抠抓什么东西时留下的痕迹?指甲的形状清晰可见。她不动声色地将帕子翻转,在帕子另一面靠近指印的位置,发现几点极其微小的、同样暗红色的、干涸的粉末状污渍,若非凑近细看,几乎难以察觉。
“你倒是有心了。”顾明璃抬起头,看向素蟾那张犹带惊惶的脸,语气听不出喜怒,“只是这等沾了污秽的东西,也敢往主子跟前送?也不怕冲撞了?”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威压。
素蟾脸色一白,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奴婢只是……只是觉得此事蹊跷,怕、怕对小主不利……又不敢声张,才……才想着禀报小主定夺!奴婢绝不敢有冲撞之心啊!”她声音发颤,额头几乎要磕到地上。
“起来吧。”顾明璃淡淡道,“念在你一片忠心,这次便罢了。”她拿起那方帕子,用指尖捏着边缘,仿佛那是什么极其肮脏的东西,“东西我收下了。此事到此为止,不得向任何人提起半个字,包括你是在哪里捡到的。若让我听到半点风声……”她顿了顿,目光如寒冰扫过素蟾,“你该知道后果。”
“是!是!奴婢遵命!奴婢绝不敢乱说一个字!”素蟾如蒙大赦,连忙爬起来,头垂得更低了,身体还在微微发抖。
“退下吧。贤妃娘娘那边的礼,仔细备着。”顾明璃挥挥手,不再看她。
素蟾如蒙大赦,几乎是倒退着出了内殿,脚步慌乱。
殿门合拢,隔绝了最后一丝天光。顾明璃脸上的平静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凝重的沉思。她将帕子摊在桌上,就着昏黄摇曳的烛火,再次仔细审视。
血指印。废井。白影流言。巫蛊人偶。
素蟾“忠心”的献宝。
还有,皇帝那如芒刺在背的审视目光。
这一切碎片,如同散落在棋盘上的乱子,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弄着,指向同一个方向——冷宫!
赵全的巫蛊案,己然借尸还魂,成了最好的掩护和催命符!他们想借这妖氛鬼影,将所有的目光和脏水都引向那片死地!无论是谁再靠近冷宫,都可能被扣上“行厌胜”或“与厉鬼勾结”的罪名,万劫不复!
这方帕子……是警告?是栽赃的前奏?还是……有人故意抛出的诱饵,想引她去废井?
顾明璃的目光落在那几点暗红色的粉末上。她伸出指尖,极其小心地捻了一点,凑到鼻尖。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熟悉的甜腥气混合着铁锈味钻入鼻腔!这味道……和皇后“临终”咳在她掌心的血沫气味,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更加陈旧干涸。
心脏骤然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这帕子……难道真的来自冷宫?来自某个……曾在皇后密道中徘徊的人?或者……就是皇后本人遗留之物?那指印……是挣扎?是绝望的抓挠?
念头纷乱如麻,一股寒意从脚底首冲头顶。皇后留下的密道,如今不仅被皇帝的爪牙窥视,更成了巫蛊漩涡的中心!这方带血的帕子,如同一个不祥的征兆,预示着那扇门后的秘密,或许比想象中更加黑暗和血腥。
窗外,最后一缕残阳彻底沉入地平线。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迅速吞噬了天地。远处,巡夜侍卫的梆子声和沉重脚步声,在死寂的宫墙间回荡得格外清晰、频繁,如同敲打着丧钟。
储秀宫陷入一片沉寂的黑暗。顾明璃没有点灯。她坐在桌边,左手边是摊开的棋谱,第三十七页上那朵墨线莲花在黑暗中仿佛散发着幽微的光;右手边,是那方浸透着疑云和血腥的素帕。冰冷的钥匙紧贴着她的心口,坚硬硌人。
冷宫,废井,密道入口。
一步天堂,一步地狱。
亦或,两者本就是一体两面。
黑暗中,顾明璃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的惊涛骇浪己被一种玉石俱焚的冰寒决绝所取代。她摊开手掌,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帕子上那半个暗红的指印边缘,感受着那凝固的绝望。
风,终于从最微末的青萍之末卷起。
这金笼的裂痕之下,己能听到深渊咆哮的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