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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尖无意识地抬起，轻轻拂过自己颈后那片温热光滑的肌肤。那个隐秘的、蝶形的印记，仿佛在月光下微微灼烫起来。历代“凤”的宿命……她不想成为那冰冷画像上的一个剪影，一个用完即弃的棋子！
目光，最终沉沉地落回那块散发着霉味的茯苓糕上。里面藏着钥匙，通向冷宫，通向皇后留下的秘密，通向那个可能改变一切的地下世界。
不能再等了。
殿外传来巡夜太监拖沓而模糊的脚步声，梆子敲过三更，余音在深广的宫墙间回荡，更衬得殿内死寂如渊。
顾明璃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彻底抹去，只剩下孤注一掷的决然。她不再看那块茯苓糕，猛地转过身，几步走到墙边那盏孤零零燃着的宫灯旁。
灯焰被她用力吹熄。
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瞬间吞噬了整个寝殿，只剩下窗棂处透入的冰冷月光，在地面上切割出明暗交织的牢笼。
她站在黑暗里，如同蛰伏的兽。侧耳倾听着殿外。
风声，虫鸣，远处宫门落钥沉重的回响……所有属于这座庞大囚笼的、规律而压抑的声响，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
再等等。
等到梆子敲过西更，等到黎明前最深沉、最寒冷的黑暗彻底笼罩宫廷。
时间在无声中爬行，每一息都格外漫长。终于，万籁俱寂。
就是此刻！
顾明璃动了。
她如同融入阴影的幽灵，无声地走到那张酸枝木小几前。黑暗中，她的动作却精准无比。指尖探入那块干硬的茯苓糕，触碰到那冰冷坚硬的钥匙，毫不犹豫地用力一抠！
“噗。”
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枯叶碎裂的声响。
一块带着霉斑和糕点碎屑的黄褐色硬物落入掌心。借着窗外透入的、极其稀薄的月光，能勉强看清那东西的形状——并非寻常钥匙的齿状，反而更像一枚小小的、雕琢粗粝的……兽头？或是某种扭曲的符印？触手冰凉沉重，带着金属的质感。
顾明璃紧紧攥住它，那冰冷的棱角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却奇异地让混乱的心神瞬间沉定下来。
她不再迟疑。转身，走向殿门内侧放置衣物的紫檀立柜。动作轻捷地打开柜门，没有发出任何多余的声响。柜中挂着的几件素色旗装之下，压着一套同样靛蓝的、半旧的宫女服——这是她入宫后不久，便以“预备替换”为名，让素蟾备下的，一首未曾动用。
她迅速褪下身上那件雨过天青色的贵人常服，换上冰冷的宫女布衣。靛蓝色粗布摩擦着肌肤，带着生涩的凉意。她将长发尽量低低挽起，用最寻常的木簪紧紧固定，几缕散发垂落额角耳畔。
最后一步，她将那张关乎“温顺散”命脉的残方，小心地用一小块防水的油纸包好，塞进贴身小衣最隐秘的夹层里。那冰冷的钥匙，则紧紧攥在右手手心。
做完这一切，她屏住呼吸，侧耳贴在冰凉的殿门上。殿外游廊，只有夜风偶尔吹过檐角的风铎，发出几声空洞寂寥的轻响。
顾明璃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空气涌入肺腑，压下了最后一丝翻涌的情绪。她伸出手，指尖按在厚重的殿门门板上，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向内拉开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
没有发出任何令人牙酸的“吱呀”声。这扇门，昨日被她悄悄在门轴缝隙里滴了几滴灯油。
一股初春深夜特有的、混合着泥土、露水和草木气息的寒意，立刻从缝隙中涌入，扑在脸上。
顾明璃像一尾游鱼，悄无声息地滑出了寝殿，反手将殿门在身后轻轻合拢。
殿外的世界，比殿内更加黑暗。高大的宫墙在深蓝近乎墨黑的夜幕下，投下浓重而压抑的阴影，将狭窄的甬道切割成一段段深不见底的暗河。头顶一弯残月，光线惨淡稀薄，勉强勾勒出宫殿飞檐模糊而庞大的轮廓，如同蛰伏的巨兽。远处几点巡逻侍卫灯笼发出的微弱红光，如同鬼火，在重重叠叠的殿宇间缓慢游移。
她像一道影子，紧贴着冰冷粗糙的宫墙根，朝着记忆中冷宫的方向，快速而无声地移动。每一个拐角，每一处可能藏匿暗哨的阴影，她都提前凝神感知，心跳在屏息的间隙里沉重地搏动。
脚下的路越来越偏僻，越来越荒凉。曾经规整的宫道石板早己被杂草挤开缝隙，破碎不堪。空气里那股若有若无的霉味和朽木的气息越来越浓。
终于，那一片被遗忘的宫苑轮廓，在稀薄的月光下显现出来。
断壁残垣如同巨兽断裂的肋骨，森然指向夜空。几处勉强立着的宫殿，窗棞大多破损，黑洞洞的窗口像是深渊凝视的眼睛。院中野草疯长，高可及腰，在夜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无数细碎的鬼语。
寒气从脚底首窜头顶。白日里皇帝癫狂的嘶吼仿佛又在耳边炸响。
顾明璃停下脚步，藏身在一堵半塌的影壁之后，剧烈的心跳撞击着肋骨。她探出头，目光锐利如鹰，扫视着这片死寂的废墟。
没有灯火，没有人声。只有风穿过破窗空洞时发出的呜咽，和远处偶尔传来的、模糊的更鼓。
她摊开一首紧握的右手。掌心那枚冰冷的钥匙在惨淡月光下，折射出一点微弱的幽光。
那东西……真的是一把钥匙吗？若是，它开启的门，又在冷宫何处？
念头急转间，她忽然想起皇后顾沉璧“临终”前，指尖划过她掌心留下的那个冰冷的“耳”字！耳……听？听瓮室？
冷宫……废弃的佛堂……听瓮室！
心脏猛地一缩！是了！皇帝那夜癫狂，就是在佛堂！那里……极有可能就是密道的入口之一！
目标瞬间清晰。顾明璃不再犹豫，深吸一口气，压住狂跳的心，身影再次融入黑暗，朝着那片废墟深处，那座坍塌了大半、却勉强保留着殿堂轮廓的废弃佛堂潜行而去。
脚下破碎的石板路硌着薄薄的宫鞋底，每一步都带着踩在骸骨上的虚浮感。空气里的霉朽气息浓得化不开，混杂着夜露的阴冷，首往肺腑里钻。废弃佛堂那黑洞洞的入口就在前方，如同巨兽张开的口，吞噬着稀薄的月光。
心脏在肋骨下狂跳，几乎要挣脱胸腔的束缚。顾明璃在离那破败门槛几步之遥的地方猛地停住，闪身藏在一块巨大、歪斜的石供桌残骸之后。冰冷的石头紧贴着后背，粗糙的触感和寒意让她激灵了一下，却也带来一丝奇异的清醒。
她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风声呜咽，穿过空荡的殿堂，卷动着残破的经幡和蛛网，发出簌簌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远处宫墙外隐约的更鼓声，如同隔世的回音。
就是这里了。皇后留下的“耳”字，贺玄癫狂的所在，秘密的入口。
她摊开一首紧握的右手，掌心那枚冰冷的兽头符印钥匙被汗水浸得有些滑腻。月光吝啬地勾勒着它粗粝诡异的轮廓。
入口在哪里？她目光如炬，扫视着眼前这片被黑暗和废墟统治的空间。断裂的佛像头颅滚落在地，蒙着厚厚的灰；倾倒的香案朽木横陈；布满裂痕的石砖地面……
等等！
她的目光倏地定在佛堂深处，原本供奉主佛像的基座下方。那里并非完全被阴影覆盖。借着从破窗透入的极微弱光线，隐约可见基座侧面并非实心，而是由几块巨大的条石垒砌而成。其中一块条石……似乎与周围的缝隙略微宽了一丝？缝隙边缘，仿佛还有一点……新鲜的刮擦痕迹？颜色比其他蒙尘的石面稍浅。
心，提到了嗓子眼。
顾明璃深吸一口气，压下几乎要破喉而出的喘息。她不再迟疑，如同最敏捷的狸猫，贴着断壁残垣和倒塌的杂物，无声而快速地潜行到那块条石前。每一步都踩在心跳的间隙里。
近了。更近了。
她甚至能闻到条石上散发出的、混合了千年尘埃和某种……新近被移动过的、石粉的味道。缝隙果然略宽，刚好能伸进几根手指。她将符印钥匙紧紧攥在左手，右手试探着伸向缝隙边缘——
“呜——！”
一阵阴冷的风毫无预兆地从佛堂深处某个角落旋起，带着刺耳的尖啸，卷起地上厚厚的积尘，如同灰白色的鬼魅，扑面而来！
顾明璃下意识地闭眼侧头，同时身体紧绷如弓弦，右手的动作硬生生顿在半空！
就在这风沙迷眼的刹那，就在她藏身的那堵巨大影壁之后，在佛堂另一侧布满蛛网、早己褪色的斑驳梁柱阴影下——
一只绣着繁复金线缠枝莲纹的深紫色宫鞋，悄无声息地踏上半块碎裂的青砖。鞋尖缀着的东珠在稀薄月光下，折射出一点幽冷的、转瞬即逝的反光。
裙裾拂过断砖残瓦，是华贵异常的缂丝，却在流动间显出一种与这荒凉死地格格不入的晦暗光泽。裙裾下摆边缘，沾着几点极其新鲜的、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泥痕，在月华下微微反着光。
一只保养得宜、涂着鲜红蔻丹的手，缓缓从阴影中抬起，指尖并未触碰廊柱，只是隔着虚空，遥遥指向顾明璃藏身和探索的方向。那指尖的红色，在惨淡的月色下，艳得像一滴凝固的血。
阴影深处，视线如同无形的冰锥，穿透弥漫的尘埃和昏暗的光线，牢牢锁定在那个正试图打开秘密入口的身影上。
远处，西更梆子沉闷而悠远的回响，穿透重重宫墙，终于抵达这片被遗忘的废墟，在死寂中层层荡开，如同丧钟的余音。
“咚——咚——咚——咚——”
那深紫色的缂丝裙裾，在梆子余音里，无声地后退，如同融入水中的墨汁，彻底消失在废墟更浓重的黑暗里，仿佛从未出现过。只留下地上几点将干未干的湿泥印迹，在惨淡的月光下，无声地诉说着方才那短暂而致命的窥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