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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坊大会后的夜来得格外沉。
颜文峰躺在竹席上，盯着梁上晃动的月光，耳中还响着白日里晒布场的喧闹。
林秀娘被送出庄子时那抹回头的眼神，像根细针戳在他心口——他不怕查不出内鬼，怕的是这庄子里藏着比林秀娘更难对付的心思。
"小六。"他翻了个身，轻声唤了句。
外间立即传来脚步声，小六掀帘进来，腰间还别着白天记账用的铜算盘："主子可是要去织房？"这小子跟了他半年，早把他的脾性摸了个透。
颜文峰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小六转身从墙角摸出两个油纸包，塞给他一个："刚烤的红薯，夜里凉，揣着暖手。"
织房的门闩是新换的铜制，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小六摸出随身带的铁丝，三两下挑开，门轴"吱呀"一声轻响，惊得梁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
颜文峰抬手掩住灯笼，只留一线光漏在地上——这织房他再熟悉不过，七十二台织机分三行排开，可此刻在夜色里，每台织机的影子都像藏着秘密。
"从林秀娘管的西四排开始。"颜文峰压低声音，灯笼光扫过机身上的漆制编号。
小六早把白日里晒布场收上来的登记簿摸熟了，指尖顺着纸页往下滑："西四排十三号机，记的是今月初三出的湖蓝锦。"他蹲下身，用指甲刮了刮织机踏板上的暗纹——那是颜文峰让人新刻的，每台机对应一个暗码。
"不对。"小六突然顿住，手指抠住踏板缝隙，"十三号机的暗码该是麦穗纹，可这台是稻穗。"
颜文峰凑过去，灯笼凑近一照，果然，踏板上的纹路比别的机多了道分叉。
他脊梁骨一紧——这暗码是他半月前才改的，连刘三石都只知道个大概，能仿造的必是常在织房打转的人。
两人顺着西四排挨个查过去，到第七台机时，小六的算盘珠子"哗啦"一声掉在地上。
"主子您看。"他捡起算盘，手指戳着登记簿最后一页，"西四排七号机，这月一共报了十二匹云纹缎，可机身上的断经线有十七处。"他掀起织机下的碎布篓，抓出一把线头，"每匹缎子该耗三两丝，十七处断经至少多耗五两——这机子的丝料，平白多吃了半匹布的量。"
颜文峰的后槽牙咬得发酸。
他早让人在每匹布的经线里掺了半根红棉线，为的就是防人偷换原料，可此刻对着满地灰扑扑的线头，连半丝红影都寻不见。"去拿账房的进出库本。"他扯下腰间的玉牌拍在机台上，"把近三个月的补料单全调出来。"
小六跑回账房的工夫，颜文峰摸黑走到染缸边。
缸沿还沾着白日里染蓝布的靛青，他用指腹抹了抹，黏糊糊的触感让他想起林秀娘被带走时，袖管里掉出的半块锦帕——那帕子的配色，和染缸里新调的"雨过天青"分毫不差。
"主子！"小六的声音从账房方向传来，带着点发颤的急切，"您看这补料单。"他举着一沓泛黄的纸，最上面那张的墨迹淡得几乎要看不清，"四月初八的补料单，领的是蜀锦经线，签的是'春杏'——可春杏上月就嫁人回了蒲州，这指模按的是右手拇指，春杏左手上有块烫伤疤，指模该是歪的。"
月光透过窗棂，在补料单上切出一道银边。
颜文峰捏着那张纸，能感觉到纸背渗着夜露的潮气——这哪是补料单，分明是有人拿旧账纸改的。
他突然想起白日里小梅说的话："前儿后半夜，我听见织房有刮木头的声儿，还当是老鼠。"
"去把刘叔他们叫来。"颜文峰把补料单塞进怀里，"别声张，就说要修机轴。"
刘三石是摸黑赶来的，裤脚还沾着菜地的泥。
听颜文峰说完，他蹲在地上用树枝画了个圈："西四排是林秀娘带的徒弟，可她走了这些日子，机子还在出问题，必是有后手。"他掰着手指头数，"大柱家闺女二丫，跟林秀娘学了三年；王屠户家小媳妇，上月刚顶了春杏的缺......"
"明儿起，你们几个轮班守夜。"颜文峰从怀里摸出把铜刻刀，"每匹布的经线里，再加半根绿棉线。
织好后，在布角用针挑三个小三角——别让旁人看见。"他转头看向缩在墙角的小梅，这丫头白日里还怯生生的，此刻眼睛亮得像星子，"小梅，你夜里睡在织房外的耳房，要是听见机杼响、或者刮木头的声儿，哪怕是老鼠动，都来喊我。"
小梅攥着衣角点点头，发辫上的绒花跟着晃："我、我把绣绷搁在窗台上，要是有人动门闩，绷上的珠串会响。"
等所有人都走了，颜文峰和小六又在织房里转了一圈。
月光爬上染缸，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正要出门时，小六突然拽了拽他的衣袖："主子，你听。"
墙角传来一声极轻的"吱呀"，像是木板被撬动的声音。
两人对视一眼，颜文峰抄起门后的扫帚，小六摸出算盘攥在手里，轻手轻脚往墙角挪。
那声音又响了，这次更清晰，还带着点布料摩擦的窸窣——像是有人正从地板下抽什么东西。
"谁？"颜文峰大喝一声，扫帚"啪"地拍在墙上。
响声骤停。
两人扑到墙角，只看见青石板地上有道极细的裂缝，缝里塞着半截褪色的红绳——和林秀娘腕上那根，一模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