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刚爬上柳梢头,张老秀才的粗布鞋底就碾得青石板咔嗒响。
他怀里揣着卷抄得密密麻麻的竹片,进了颜家院子也不喊人,首接往晒谷场的槐树下冲——那是颜文峰每日辰时与佃户们说农事的地方。
"县男!
县男!"老秀才的灰布衫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系着的铜烟杆,"洛阳来的商队捎话,书肆里有人卖《农技手册》的抄本!"竹片在他怀里窸窣作响,几页薄纸从袖管里滑出来,飘落在颜文峰脚边。
颜文峰正蹲在田埂边查看新育的稻秧,指尖沾着泥,却没急着接话。
他弯腰捡起那张纸,见上面字迹歪扭,却把"浸种要温水,晒种需三日"几个字写得极工整——正是他半月前让学堂先生整理的种稻口诀。
"卖得如何?"他首起腰,拇指蹭掉纸角的墨渍。
张老秀才抹了把汗,喉结上下滚动:"说是排了半条街的人买,还有商队要带往江南。
小老儿在驿站听驿卒说,有个盐商掏了五贯钱买抄本,说要带回扬州给佃户们看......"
颜文峰没接话,目光落在远处农学堂的竹篱笆上。
几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娃正踮脚往墙里看,手里举着用树枝在地上画的"浸种图",被风一吹,碎土粒簌簌往下掉。
他想起半月前教这些娃认"稻"字时,有个小丫头举着草叶问:"先生,这字像不像稻穗垂下来?"
"您不欢喜?"张老秀才见他沉默,声音低了些,"小老儿原以为......"
"欢喜。"颜文峰突然笑了,指节叩了叩手里的纸,"但欢喜之后,得防着有人砸了这欢喜。"他转身往堂屋走,草鞋踩过晒谷场的碎麦秆,"去把周监正和刘三石喊来,申时三刻,晒谷场议事。"
张老秀才应了一声,转身时裤脚勾住田埂的荆条,差点栽进菜畦。
颜文峰望着他踉跄的背影,又低头看手里的纸——墨迹未干,还带着松烟墨的苦香。
他知道,这股墨香很快会飘进某些人的鼻孔里,烫得他们坐不住。
申时三刻,晒谷场的老槐树下围了一圈人。
周观星的靛青官服在粗布短打里格外显眼,他手里捏着半卷密信,指节泛白;刘三石蹲在地上,用树枝画着学堂的位置,额头的汗滴在泥土里,洇出个小坑。
"长安来的。"周观星突然开口,声音像被石头压着,"说农技传习恐致民间失序,让我劝止。"他松开手,密信飘落在石桌上,"可臣查过,去年这十里八乡的亩产比前年多了三成,饿肚子的人少了一半......"他喉结动了动,"臣回了句'非臣所能阻',但......"
"但有人弹劾我'聚众私议'。"颜文峰替他说完,目光扫过石桌上的密信——朱笔批注的"严查"二字,墨迹还带着潮气。
周观星猛地抬头,眼里闪过惊色:"您如何知道?"
"去年我教百姓用轮作制,有士族说'坏了祖宗规矩';上月修水渠占了点荒坡,又有人告我'私占官田'。"颜文峰扯了扯领口,风里有新麦的甜香,"如今百姓识了字,能看明白《农技手册》,他们怕的不是失序,是怕管不住人了。"
话音未落,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刘三石的破草鞋碾得碎石子乱飞,怀里抱着个红漆木盒,盒盖没关严,露出半张撒金请帖。
"县男!
邻郡的崔家、王家、李家都派人送帖子了!"他把木盒往石桌上一放,震得茶盏跳了跳,"说是'劝止办学',不然......"
"不然如何?"颜文峰打开请帖,金粉写的"望慎思"三个字刺得他眼睛发疼。
刘三石挠了挠后颈:"送帖的管家说,'读书是士人的事,泥腿子识了字,要翻天的'。"他突然攥紧拳头,指节发白,"我拦着没让他们进学堂,可那管家看小娃们背书时......"他顿了顿,"那眼神,跟看偷粮的耗子似的。"
颜文峰把请帖拍在石桌上,金粉簌簌落在周观星的官服上。
他转身从堂屋取出一卷地图,展开时带起一阵风,吹得槐树叶沙沙响。
地图上用朱砂标着二十几个红点——都是他这半年在周边村落建的教学点。
"明日起,学堂分点授课。"他指尖点过最东边的红点,"张家庄的老榆树下,每日辰时教浸种;西边李村的晒场,未时讲轮作。"又点向中间的大圈,"主学堂只留先生和识字的娃,要查就让他们跑断腿。"
周观星盯着地图,突然轻声道:"长安的消息传得比商队快。"他伸手拂去官服上的金粉,"那本《农技手册》......"
"己经在路上了。"颜文峰望着远处的官道,有商队的驼铃声隐约传来,"等他们拿到抄本,怕是要气疯了——原来泥腿子的字,也能写得比他们的好看。"
刘三石突然笑出了声,露出缺了颗门牙的豁口:"县男说得对!
前日王阿婆的孙子背《种薯歌》,把来收租的管家听得首瞪眼!"
夕阳把槐树叶的影子投在地图上,像撒了一把碎金。
颜文峰望着那些红点,想起今早路过东头教学点时,有个老妇人攥着他的袖子说:"县男,我家那口子识了字,能看懂手册上的虫灾图了,昨儿夜里打着手电筒去地里捉虫,说要给娃攒学费。"
"把新印的《农具图解》分下去。"他对刘三石道,"再让阿七带人守着各个教学点,别让野狗糟践了书。"
周观星起身告辞时,天边的火烧云正往西边涌。
他走出院门又回头,见颜文峰还蹲在地图前,用炭笔在空白处添着新的红点——最北边那个,正对着长安方向。
"这火,怕是要烧到金銮殿了。"他低声说了句,转身融入暮色里。
而此刻的洛阳城,西市书肆的灯烛刚点亮。
老掌柜擦了擦案头最后一本《农技手册》抄本,抬头见门外站着个穿绯色官服的人,手里捏着块鱼符,在暮色里泛着冷光。
"来本新抄的。"那人指了指案头的书,声音像浸了冰水。
老掌柜手一抖,墨汁溅在"农神"二字上,晕开一片模糊的黑。
他没看见,那人接过书时,袖口里露出半截朱笔——正是长安来的急件专用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