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树上的蝉鸣刚歇下第一波,村口的晒谷场便挤得水泄不通。
日头正顶在头顶,三十来个庄户蹲在树杈上,二十几个妇人抱着孩子踮脚,连瘸腿的王铁匠都拄着拐挤到了最前排——谁都想看看,颜县男要怎么处置偷粮的老吴头。
颜文峰踩着青石板走上临时搭的木台时,后颈被晒得发烫。
他摸了摸腰间的银鱼符,符面还带着晨露的凉意,这是昨日他蹲在粮仓前想了半宿的底气。
台下突然炸开一片议论:"看那粮袋!"顺着几十根手指的方向,他看见木台右侧摆着三个麻布袋,"颜"字封条被撕得参差不齐,袋口还沾着泥——正是老吴头昨晚往马车上搬的那批。
"肃静!"小六举着铜锣敲了三下,声音比平时尖了几分。
他新换的青布衫洗得发白,袖口沾着墨渍——这是颜文峰今早特意让他穿的,"县男有话要说!"
晒谷场霎时静得能听见蝉蜕落地的轻响。
颜文峰往前迈了半步,木台吱呀一声。
他望着台下最前排的刘三石——老庄稼汉攥着旱烟杆的手青筋首跳,烟锅里的火星子把鞋帮子烧了个洞都没察觉。
再往右,王铁匠的瘸腿抖得厉害,他上个月刚丢了半袋麦种,此刻眼睛红得像要滴血。
"老吴头偷的不是粮。"颜文峰开口时,喉咙里像塞了把晒干的麦芒,"是咱们庄户人最金贵的东西——信。"他转身抓起最前面的粮袋,封条撕裂的声响刺得人耳朵疼,"上月初一,他领了救济粮;前日晌午,三石给他送了治热症的草药;昨夜子时,他往流民手里递粮换银。"
台下炸开一片抽气声。
王铁匠的拐棍"咚"地杵在地上:"俺的麦种!
前日去磨坊找,见他鬼鬼祟祟......"话没说完,被旁边的妇人拽住袖子——老吴头被两个护院押着走上台了。
老吴头的灰布衫前襟全是泥,膝盖处破了两个洞,露出的皮肤青一块紫一块。
他一上台就扑通跪下,额头重重磕在木板上:"县男,犬子还发着烧......"
"发着烧就该偷粮?"刘三石突然吼了一嗓子。
他猛地站起来,旱烟杆"啪"地砸在地上,"前年涝灾,你家断粮,是谁把最后半袋米塞你门缝?
上月你婆娘摔了腿,是谁整宿守在你家熬药?"他蹲下身捡起烟杆,手抖得厉害,"你偷的是救命粮,是咱庄户人互相焐热的良心!"
老吴头的肩膀剧烈颤抖,喉间发出呜咽:"俺错了......俺对不住三石哥,对不住大伙儿......"他抬起头,脸上的泪痕混着尘土,"那银锭在俺怀里,俺这就交出来......"
颜文峰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啪"地拍在桌上。
银锭的冷光晃得人睁不开眼,"这是小六在磨坊搜出来的。"他转向台下,"老吴头的罪,该怎么判?"
"打!"王铁匠的瘸腿重重一跺,"偷粮的该打!"
"送官!"树杈上的小栓子喊得尖,"让官府砍他手!"
"判劳役吧。"人群里突然冒出个女声。
颜文峰望去,是张寡妇——她男人去年病逝,全靠救济粮才没带着俩娃讨饭,"他娃还小,打残了谁养?"
晒谷场又静了。
颜文峰望着台下攒动的人头,想起昨夜在粮仓前的月光。
那时他摸着土砖上的裂痕想:治村不能只靠板子,得让大伙儿觉得,这规矩是护着自个儿的。
"老吴头,偷粮三石,换银五两。"他声音沉得像压了块磨盘,"判三年劳役——去修村东的水渠,每日工食按半份算。"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人群里几个缩着脖子的身影,"从犯周屠户、张二赖,各杖责二十,赃物折半归还。"
台下先是静默,接着爆发出一片"好"声。
王铁匠抹了把脸,瘸腿一拐一拐地往台前凑:"县男这判得公道!"刘三石蹲下身,把老吴头扶起来——他的旱烟杆不知何时别回了腰间,"娃的热症,明儿我让孙郎中再去瞧瞧。"
颜文峰望着这一幕,后颈的汗突然消了。
他朝小六招招手,年轻人立刻捧来个木匣。
匣子里整整齐齐码着两本账册,封皮是新糊的硬纸,边角还带着墨香:"从今日起,粮库进出双账登记。"他翻开第一本,纸页发出脆响,"小六管白账,三石管黑账。
每月十五,两本账对不上,先打我颜文峰的板子。"
刘三石愣了愣,伸手摸了摸黑账册的封皮。
他粗糙的指腹蹭过"颜家庄粮册"五个墨字,突然咧嘴笑了:"咱庄稼把式虽不认字,可这账册要是敢做假......"他转头冲小六挤了挤眼,"俺拿烟杆敲你脑壳!"
人群里响起一片哄笑。
小六的耳尖红得像熟透的番茄,他把白账册往胸口一抱:"县男说了,这账册要挂在祠堂里,谁想看都能看!"
日头偏西时,晒谷场的人散得差不多了。
颜文峰站在木台边,看着陈二狗蹲在墙角擦刀。
这游侠儿的短打衫洗得发白,腰间别着把缺口的朴刀——上月山贼围村时,就是这把刀砍翻了三个喽啰。
"想当护卫?"颜文峰走过去,蹲在他旁边。
陈二狗的手顿了顿,刀面映出他泛红的眼尾:"俺无父无母,就图个......"他抓了抓后脑勺,"图个能护着这庄子的地儿。"
"好。"颜文峰拍了拍他肩膀,"今晚开始轮值。"他指了指远处的护院们——几个年轻人正围在石墩旁,听小六比划巡逻路线,"你带第一班,我跟着。"
陈二狗猛地站起来,朴刀差点戳到自己。
他慌忙弯腰行礼,刀鞘磕在青石板上发出脆响:"县男放心,俺......俺定把庄子守得铁桶似的!"
暮色漫上老槐树梢时,颜文峰站在村口。
他望着新立的石碑——"公心碑"三个大字被夕阳镀得发亮,碑身还沾着未干的红漆。
身后传来脚步声,陈二狗抱着朴刀走过来,刀鞘上挂着个新扎的灯笼,火光在他脸上跳着:"县男,该巡夜了。"
颜文峰摸了摸腰间的银鱼符。
符面贴着皮肤,带着体温的暖。
他接过灯笼,火光映亮了脚下的青石板——那是他带着庄户们用水泥砌的,此刻被暮色染成深灰,像条延伸向远方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