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卷着湿冷的潮气灌进衣领时,颜文峰正蹲在河沟边。
刘三石的旱烟杆在他脚边戳出个浅坑,老头的粗布裤脚被泥水浸得透湿:"郎君,这沟水涨得邪乎,前晌还只漫过脚踝,这会儿都到小腿肚子了。"
他伸手摸了把水面,指腹触到的不是寻常溪水的清冽,而是带着泥沙的浑浊暖意。
上游传来闷雷似的轰鸣,像有千万头野牛在山坳里狂奔——那不是雷声,是山体松动的预兆。
"三叔,"颜文峰抹了把脸上的雨星子,"赶紧回庄子,让青壮把木筏都搬到场院,绳垛子挪到高坡。
再让陈寡妇带着妇孺去祠堂,把灶火生起来。"他抬头望了眼铅灰色的天,雨丝己经密得连成线,"告诉大伙儿,把家里能浮的东西都收着,衣裳被子裹油布——这雨,要把后山泡透了。"
刘三石的烟锅子"咔"地磕在石头上:"郎君是说......"
"山洪。"颜文峰的声音比雨声还沉,"土坝子撑不住,下游的王家庄要遭灾。"
话音未落,山坳里突然炸响一声裂帛似的闷响。
刘三石的旱烟杆"当啷"掉在地上,他望着上游方向,浑浊的瞳孔骤然紧缩:"那是......那是土坝塌了!"
颜文峰猛地站起来,雨水顺着斗笠边缘劈头盖脸砸下来。
他看见远处山梁下腾起黄雾般的泥浪,像条张着巨口的恶龙,卷着断木、石磨、房梁,朝着王家庄的方向扑去。
"小六!"他扯开嗓子喊,声音被暴雨撕成碎片。
穿青布短打的小子从雨幕里窜出来,脸上沾着草屑:"郎君!
晒谷场的席子都收了,仓房的门也闩......"
"别废话!"颜文峰一把拽住他胳膊,"带五队人去马厩牵骡子,把木筏捆在背上。
剩下的跟我走!"他摸出怀里的兵符,雨水在青铜虎纹上淌成细流,"王家庄的人困在水里,咱们得在泥浪漫过村口前把木筏扎过去!"
小六的脸在雨里白了一瞬,随即咧开嘴笑:"得嘞!
我这就去喊黑子他们!"他转身跑了两步,又回头喊,"郎君您等等!
我把您的防滑块鞋拿来!"
颜文峰没应声,他望着泥浪推进的方向,心跳快得像擂鼓。
前世在老家,他见过一次山洪,半座山的泥水冲下来,别说土房,连水泥电线杆都能连根拔起。
王家庄的土坝是用夯土堆的,经不住这暴雨泡,更扛不住后山松动的山体——可他前天刚让刘三石给县太爷递了信,说要加固堤坝,王德昌的批文到现在还压在案头。
"颜郎君!"张二牛的大嗓门从庄子里传来。
二十来个青壮举着油布伞跑过来,木筏扛在肩上,绳索缠在腰间。
张二牛抹了把脸上的雨,露出白牙:"咱们都听您的!
要救人就赶紧,我媳妇说王家庄的二丫昨天还来借盐巴呢!"
泥浪的轰鸣更近了,颜文峰能听见远处传来女人的尖叫,孩子的哭嚎。
他抽出腰间的短刀,割断捆木筏的草绳:"三人一组,木筏头朝下游!
绳子系在腰上,别松!"他脱了鞋袜,赤脚踏进泥水里,冰凉的泥水立刻漫过小腿,"跟紧我!
踩着我的脚印走!"
第一波泥浪卷到王家庄村口时,颜文峰的木筏刚划到村前的老槐树下。
他看见齐腰深的泥水里,几个老人扶着墙根发抖,小娃娃趴在房梁上哭。
张二牛的木筏"砰"地撞在磨盘上,他吼了一嗓子:"都抓稳绳子!
一个一个来!"
有个穿蓝布衫的妇人抱着孩子往水里扑,颜文峰扑过去拽住她后领:"别犯浑!
木筏载得动!"他把孩子塞进张二牛怀里,转头对妇人喊,"抓住绳子!
我拉你!"
雨水灌进他的衣领,顺着脊梁骨往下淌。
木筏的竹片硌得膝盖生疼,可他的手比绳子还稳。
首到后半夜,最后一个被困的老头被拉上木筏时,他才发现自己的手掌全是血泡——不知道是被绳子勒的,还是被碎砖划的。
"七十三个。"小六缩在草垛边数人数,怀里的油布包还滴着水,"一个没少。
王老头家的小孙子在我怀里睡呢,热乎得很。"
颜文峰瘫坐在祠堂的草席上,陈寡妇端来热姜汤,他接过来喝了两口,突然呛得咳嗽。
刘三石蹲在他旁边,往火盆里添了把柴:"郎君,您这是拿命在搏。
王德昌那老东西要是......"
"他不会来。"颜文峰抹了把脸,姜汤的热气模糊了视线,"我让人去县衙报信时,张七说县太爷在佛堂抄经。"他望着火盆里跳动的火苗,声音轻得像叹息,"可咱们庄户人,总不能等着官老爷发善心。"
雨停的第三日,颜文峰带着青壮上了河沟。
他蹲在塌了半截的土坝前,用短刀划开一块泥块——里面的夯土己经泡成了烂泥,草筋七零八落。
"用红砖砌堤坝。"他把泥块扔在地上,"砖缝用石灰掺糯米浆,坝基打三尺深的木桩,再填碎石夯紧。"
刘三石的旱烟杆在坝埂上敲得咚咚响:"红砖?
那玩意儿金贵得很,砌墙都舍不得,拿来修河坝?"他蹲下来摸了摸颜文峰递来的红砖,"再说了,土坝子修了百十年,哪回不是雨停了重新夯?"
"土坝怕水泡。"颜文峰捡起块碎砖,在地上画示意图,"红砖泡三天不酥,泡三月不裂。
坝身加泄洪槽,水大了能分流,坝脚用石头砌护坡,泥浪冲不垮。"他指着远处被冲垮的王家庄,"上回山洪死了三个娃,这回咱们救回来七十三个——可下一回呢?"
刘三石不说话了。
他望着王家庄废墟上飘着的白幡,旱烟杆在手里转了两圈:"听郎君的。
我这把老骨头,给你当小工!"
开工那天,颜文峰亲自搬第一块砖。
他的手还缠着布,搬砖时渗出淡红的血,可腰板挺得比木桩还首。
青壮们起初还有人嘀咕"费那劲干啥",可看他每天天不亮就来监工,踩着泥点子检查每道砖缝,渐渐都红了眼——有个小子偷偷跟小六说:"颜郎君搬砖的样子,像在给自家娃砌保命的墙。"
半月后,新堤坝合龙那天,王德昌的官轿碾着泥路来了。
他穿着青绸官服,脚踩新皂靴,站在坝埂上眯眼打量:"这砖......倒齐整。"
"回大人,"颜文峰抱了抱拳,"坝基三尺木桩,砖缝两指灰浆,泄洪槽宽五尺。"他指着远处的山梁,"等雨季再下,这坝能挡住比上回大两倍的水。"
王德昌没接话。
他蹲下来摸了摸砖缝,指尖沾了点灰白色的浆糊——是糯米香。
再看坝脚的护坡石,码得像刀切的豆腐块。
他突然站起来,官帽上的珠串晃了晃:"本县还有公务,走了。"
随从扶着他上轿时,他压低声音道:"去查查这砖的窑口。
再......再探探长安的风声。"
官轿转过山弯时,颜文峰还站在坝埂上。
他望着远处飘来的黄绸旗——那是驿站的快马,马蹄声碎得像急雨。
小六跑过来,脸上沾着石灰:"郎君,长安来的!"
颜文峰摸了摸怀里的红砖,雨过天晴的阳光正落在砖面上,泛着暖红的光。
他不知道诏书里写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