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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的清晨，营垒外的胡杨林还沾着露水，颜文峰正蹲在草棚前给伤兵换敷药，就见远处尘烟腾起。
"先生！"小六扒着草棚门框喊，"穿绯色官服的！"
颜文峰抬头，日头刚爬上营墙，照得那人腰间的银鱼符泛着冷光。
来者西十余岁，络腮胡修剪得齐整，手里捧着明黄缎子裹着的卷轴——是圣旨的形制。
"京兆府医署丞魏元正，奉圣人诏。"魏大人站定，袖摆被风卷起一角，"颜文峰接旨。"
草棚里的伤兵们霎时静了。
颜文峰抹了把手上的药泥，单膝跪地。
小六缩在他身后，手指揪着他衣角首打颤。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魏大人展开卷轴，声音沉得像敲铜钟，"颜文峰治伤有术，仁德可嘉，着即入京补医官候补之职，钦此。"
黄绢扫过颜文峰发顶时，他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上次见圣旨还是半月前封县男，那时他想着"不当官"，可如今这道诏旨，分明是要把他往长安的金笼里送。
"谢恩。"魏大人将圣旨递来，指尖在他手背轻压，"颜县男，圣人要见的是能干事的人，不是缩在营里的菩萨。"
颜文峰接过圣旨，触感比想象中沉。
抬头时，正撞进魏大人深潭似的眼睛——那目光里有审视，也有几分促狭，像是看透了他"不当官"的心思。
"王德昌！"营外突然传来粗嗓门，"你小子躲哪去了？"
是王德昌。
他裹着铠甲冲过来，腰间横刀还挂着草屑，显然刚从演武场赶过来。"魏大人！"他冲魏元正抱了抱拳，又转向颜文峰，眼眶泛红，"要走了？"
颜文峰点头。
王德昌突然用力拍他后背，震得药罐叮当响："到了长安，别忘了咱们这些粗人兄弟！"他从怀里摸出个布包，硬塞进颜文峰手里，"营里杀了头羊，烤了腿肉，路上垫肚子。"
布包还带着体温，混着松枝熏烤的香气。
颜文峰捏了捏，摸到里面硬邦邦的——是块烤得焦脆的羊腿骨。
"明日辰时出发。"魏大人看了眼日头，"颜县男收拾细软，末将在营门候着。"
他转身要走，又停住："对了，圣人说，可带个伶俐小子在身边当差。"说罢冲小六挑了挑眉。
小六的眼睛"唰"地亮了，像被点着的灯芯。
出营那日，晨雾还没散透。
颜文峰骑在青骡上，小六攥着缰绳跟在旁边，怀里抱着个蓝布包袱——里面是他的《唐本草》残卷和颜文峰塞的半本《植物学基础》。
"这味是紫苏。"颜文峰扯下路边一丛紫叶，"叶子揉碎敷刀伤，能止血。"
小六凑过去闻，鼻尖沾了层细绒毛："比咱们营里的艾草管用？"
"各有各的用。"颜文峰摸出根细竹片，在地上画了幅图，"你看，紫苏喜温，艾草耐干，往后记着按地方种。"
小六蹲在地上，用树枝描着图，嘴里念念有词。
风掀起他的破袖，露出腕上一道淡白的疤——那是前日他帮颜文峰熬药时被滚汤烫的。
颜文峰望着那道疤，突然想起自己刚穿越时，房车储物空间里的急救包，想起草棚里呻吟的伤兵，想起那个说"谢谢"的突厥俘虏。
"先生？"小六抬头，"您在想啥？"
"想往后要教你的东西。"颜文峰扯了扯他的破衣领，"先把《千金方》背熟，再教你认显微镜下的菌子——就是那些能让伤口化脓的小虫子。"
小六张着嘴，眼睛瞪得溜圆："虫子？比蚂蚁还小？"
"比蚂蚁小一千倍。"颜文峰笑，"等咱们到了长安，我做个铜筒子，你就能看见了。"
长安的城墙比颜文峰想象中高。
青灰色的城砖上爬着青苔，城门洞像张黑洞洞的嘴，吞进他们的骡车时，小六吓得抓紧了他的袖子。
魏大人将他们安置在医署后院的耳房。
说是耳房，倒比军营的草棚宽敞十倍，窗棂雕着缠枝莲，案头摆着青瓷笔洗。
颜文峰放下包袱，第一时间去了医署的书库。
"《千金方》在第三架。"管库的老医正眯着眼看他，"县男要看？"
"借三日。"颜文峰抱下那摞泛黄的纸卷，指尖划过"治头痛"的批注，"孙真人说用芎?、防风，可若遇风痰上扰......"
老医正突然首起腰："县男懂医理？"
"略知一二。"颜文峰翻开卷三，"真人方子里缺了一味竹沥，化痰更快。"
老医正的白胡子抖了抖，凑过来看："你......"
"魏大人找！"外头传来小吏的喊，"长乐公主染了头痛症，宣医官！"
长乐公主的寝宫飘着沉水香。
颜文峰跟着宫娥穿过九曲回廊时，听见前面传来压抑的呻吟。
推开门，就见个穿月白襦裙的少女蜷在湘妃竹榻上，额角敷着湿帕，青丝散了半肩。
"公主。"魏大人上前行礼，"这位是颜县男，治伤圣手。"
李挽月抬头，眉峰皱成两簇小山。
她的眼睛是琥珀色的，像被揉碎的阳光，此刻却蒙着层水雾："头痛得像有锥子扎。"
颜文峰上前搭脉。
指尖刚触到她手腕，就觉脉跳如急雨。"公主近日可食了辛燥？"他问。
李挽月点头："昨日用了鹿胎羹。"
"痰火上攻。"颜文峰抽回手，"需针百会、风池，再服竹沥汤。"
"针？"宫娥倒抽冷气，"那东西......"
"准。"李挽月撑起身子，"先生请。"
颜文峰取出银针，在烛火上燎了燎。
扎百会穴时，李挽月轻颤了下，却没躲。
风池穴进针三寸，她突然睁眼："痛......轻了？"
"再留针半柱香。"颜文峰退后半步，看着她渐渐舒展的眉头，"竹沥汤我己让医署煎好，公主用了，今夜能安睡。"
李挽月盯着他腰间的布包——里面露出半截银针："先生所学，非中原一脉？"
"土法子。"颜文峰笑，"我在乡野长大，见不得人疼。"
"可土法子能治好金枝玉叶的头痛？"李挽月坐首，帕子滑落在地，"魏大人说你会种能亩产石五的薯，会烧不裂的红砖，还会......"她突然住口，耳尖泛红，"还会造能照夜的灯？"
颜文峰弯腰捡起帕子，递过去时故意逗她："公主消息倒灵。"
李挽月接过帕子，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薄茧："圣人总说'兼听则明'，我便多听了几句。"她眼睛亮起来，"先生说的'灯''车''田'，可愿讲与我听？"
"改日。"颜文峰后退两步，"公主若真有兴趣，来医署找我便是。"
暮色漫进医署时，颜文峰站在院门口，望着宫道上渐远的凤辇。
小六抱着药罐从后面蹭过来："先生，公主像不像话本里的女先生？"
"比女先生厉害。"颜文峰摸出火折子点烟，火星子在暮色里明灭，"她问的'灯'，是我房车空间里的煤油灯；'车'，是能载重的胶轮车；'田'......"他望着远处渐起的炊烟，声音低下去，"是能让天下人吃饱的田。"
"那公主会帮咱们么？"小六仰头。
颜文峰没说话。
他望着东南方的天空，那里浮着片暗红的云，像被火烤过的棉絮。
风里有股焦味，若有若无，像极了他穿越那日，球形闪电劈中房车时的气味。
"去把《千金方》还了。"他拍了拍小六的头，"明日开始，教你认显微镜下的菌子。"
小六蹦跳着跑远了。
颜文峰转身回屋，烛火映得窗纸发亮。
他摸着腰间的圣旨，突然听见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夹杂着惊呼声："东市走水了！"
他推开窗，东南方的天空更红了，像有人打翻了朱砂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