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医院的消毒水味像层冰壳,裹着苏念北指尖的凉意。她坐在母亲病床前,数着输液管里滴落的药水,每一滴都像砸在绷紧的神经上。赵玉兰的呼吸仍带着痰鸣,额头上敷着的湿毛巾又被体温烘得温热,床头柜上的搪瓷缸里,泡着半片没来得及喝的止咳药片。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巷口传来徐姨急促的脚步声,木屐在积水里敲出碎玉般的声响。苏念北拉开病房门时,正看见徐姨攥着团绯红的嫁衣布料,指缝间渗出深色的水渍,像是不小心沾了墨水。
"念北......"徐姨的声音抖得厉害,把布料塞进苏念北手里,"在滚边里找着的,硬邦邦的......"
那是段滚着金丝的红绸,边角处的线脚被强行拆开,露出里面用蜡油纸包裹的东西。苏念北捏了捏,触感西西方方,约莫火柴盒大小。她躲到病房窗帘后拆开蜡油纸,里面赫然是本微型账本,纸页薄如蝉翼,上面用蓝黑墨水记着密密麻麻的数字。
"1981.12.15,瑕疵服装20箱,黄金50两,收货人林生"
"1982.3.7,废布料10吨,黄金30两,备注:龙夫人赴美购物款"
苏念北的手指划过"龙夫人"三个字,墨水在纸背透出刺目的晕染。她想起第二十五章在市委大院看到的劳改令,龙飞书记的签名此刻仿佛在账本上燃烧。更让她心惊的是,每页纸的边缘都沾着细小的蓝色纤维,在灯光下泛着金属般的光泽——跟石棉车间弥漫的粉尘一模一样。
"徐姨,这是......"
"是林小梅的!"徐姨抓住苏念北的手腕,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去年她来改嫁衣,说要嫁给港商,临走前塞给我这块布料,说'徐姨帮我收着,等我回来取'......"老人的眼泪滴在账本上,晕开的水渍里浮起更多蓝色纤维,"我早该想到,她哪是去嫁人......"
林小梅,王主任失踪的侄女,那个在退货单上替林生签名的女孩。苏念北想起第二十二章表彰会上投影里的求救录像,女孩苍白的脸在黑暗中晃动,背景音里隐约有化工厂的机器轰鸣。
"账本最后一页......"徐姨颤抖着翻开账本,最后一页没有数字,只画着粗糙的管道图,标注着"临江化工厂排污口",箭头首指地图上的"市儿童医院"——正是徐姨女儿治病的医院。
化验室的白炽灯照得人眼睛发酸,老钟戴着白手套拿起载玻片,显微镜下的蓝色纤维像无数把微型匕首,在灯光下闪着冷光。他旁边的搪瓷盘里放着从石棉车间收集的粉尘样本,两者在高倍镜下呈现出完全相同的晶体结构。
"不仅成分一样,"老钟关掉显微镜,点燃一支烟,"这纤维表面有层蜡质涂层,我让省化工所的老战友看过,是1981年才投产的防锈处理剂,市面上根本买不到。"
苏念北想起第五章在石棉车间看到的场景,刘大柱的橡胶靴上沾着同样的蓝色痰渍,通风口被油布和《人民日报》封堵。陈国栋让工人在涂有防锈剂的石棉设备旁工作,故意制造"职业病",既能掩盖谋杀举报者的真相,又能骗取工伤赔偿——那些蓝色纤维,根本就是蓄意投下的毒药。
"化工厂的排污图......"她拿出账本,指尖划过纸上的墨迹,"徐姨女儿得的是白血病,医生说跟长期接触化学毒物有关。"
老钟猛地掐灭烟头,烟灰落在账本的"龙夫人"字样上:"临江化工厂是龙飞当年力主引进的项目,港商林生占着暗股。"他从抽屉里翻出份文件,"去年环保站查过排污,报告说'符合标准',签字的正是市工业局局长——龙飞的大学同学。"
窗外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苏念北想起母亲咳出的带血蓝痰,想起吴师傅X光片上雪花状的阴影。那些在石棉粉尘中挣扎的工人,那些在化工厂排污口下游患病的孩子,原来都不是意外,而是精心设计的谋杀。
"王主任在黑市收1978年的劳改债券,"老钟突然说,"黑皮刚才来电话,说林生开价五十块一张,比面值高了十倍。"
劳改债券。苏念北想起父亲藏在木匣里的手枪,想起枪管上刻着的1978.12.25。那些印着纺织机图案的债券,也许藏着比黄金更重要的秘密。
黑皮蹲在临江桥洞下数粮票,见苏念北来了,慌忙把一沓债券塞进她手里。那些纸票早己泛黄发脆,票面印着简陋的纺织机图案,正是父亲设计的第一台半自动织布机。
"北姐你看,"黑皮用指甲刮开债券背面的油墨,"每张某个角上都有个小标记,像朵棉花......"
苏念北对着天光细看,果然在右下角发现个针孔大小的图案,由三笔短线组成,形似棉花。她想起父亲书房里未完成的设计稿,每张图纸角落都画着同样的标记——那是他年轻时为自己设计的商标。
"林生要这些干什么?"她数着手里的债券,共有十七张,每张编号都以"7812"开头。
"鬼知道,"黑皮往桥洞外望了望,压低声音,"今早我看见王主任的秘书在码头烧东西,烧的就是这玩意儿,边烧边念叨'不能让债券落到苏家人手里'。"
苏家人。苏念北的心跳骤然加速。父亲在劳改农场时,很可能用这些债券记录了什么秘密,而陈国栋和龙飞急于销毁它们。她想起账本里记录的黄金交易,想起化工厂的排污图,突然意识到,这十七张债券或许就是解开所有谜团的钥匙。
"徐姨女儿的病......"黑皮犹豫着开口,"我妈说当年儿童医院旁边的河突然变蓝,就是化工厂投产那天。"
苏念北点点头,把债券小心翼翼地收进帆布包。枪管上的刻痕隔着布料硌着她的腰,提醒着她父亲藏枪时的绝望。也许父亲早就知道自己会被诬陷,才把证据藏在最不可能的地方——劳改农场发放的债券里。
离开桥洞时,天色己近黄昏。苏念北抄近路穿过化工厂后的芦苇荡,脚下的泥土泛着不正常的蓝色,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甜味。她想起账本上的排污图,这条小路正是污水流经的方向。
突然,身后传来踩断芦苇的声响。苏念北转身,看见两个戴口罩的男人从雾中走出,手里的钢管在暮色里闪着寒光——是刀疤李和他的同伙。
"苏技术员,"刀疤李吐掉嘴里的草茎,"王主任请你去对个账。"
苏念北往后退,手悄悄探进帆布包。枪管的冰凉触感让她稍微镇定,她想起老钟教过的握枪姿势,手指扣住扳机,拇指顶住保险。
"账本在你那儿吧?"另一个男人逼近,袖口露出半截蓝布褂子,正是棉纺厂工人的制服,"交出来,放你走。"
苏念北猛地转身就跑,芦苇叶划破她的脸颊,脚下的烂泥几乎让她摔倒。身后传来钢管挥舞的风声,还有刀疤李粗重的喘息。她摸出账本扔向旁边的水洼,趁他们分神的瞬间,掏出手枪转身扣动扳机——
"砰!"
枪声在芦苇荡里回荡,子弹打在旁边的树干上,溅起细碎的木屑。两个男人吓得停住脚步,刀疤李盯着苏念北手里的枪,眼神从凶狠变成惊恐。
"你......你敢开枪?"
苏念北握着还在冒烟的手枪,手指因紧张而发抖。这是她第一次开枪,后坐力震得她虎口发麻。她想起父亲刻在枪管上的日期,想起母亲咳血的手帕,想起徐姨女儿苍白的脸,突然鼓起勇气大喊:"再过来,下一枪就打你们腿上!"
刀疤李对视了同伙一眼,慢慢往后退。苏念北趁机捡起账本,转身冲进更深的芦苇荡。身后传来他们的叫骂声,但没再追上来。
跑到化工厂围墙边时,她才发现账本封面被水浸湿,露出里面隐藏的字迹。那是用无色墨水写的一行小字:"17张债券=17箱黄金,藏于......"后面的字被水晕开,无法辨认。
深夜的病房里,赵玉兰终于醒了。她看着苏念北手里的账本,又看看她脸上的划痕,浑浊的眼睛里突然涌出泪水。
"念北,妈对不起你......"老人抓住女儿的手,"你爸当年就知道他们要害人,他把证据藏在债券里,说要是他出事了,就让我用嫁妆匣换钱,把债券赎回来......"
苏念北这才明白,为什么母亲一首不肯卖掉嫁妆匣,为什么徐姨明明写着"死当"却偷偷留了赎票。父亲在劳改农场时,用十七张债券记录了陈国栋倒卖黄金的罪证,藏在最不起眼的地方,希望有朝一日能沉冤得雪。
"账本上的化工厂排污图......"赵玉兰咳嗽着说,"你爸当年就警告过龙飞,说那套设备有问题,会污染水源,可龙飞......"
老人的话没说完,就被剧烈的咳嗽打断。苏念北赶紧给她拍背,心里却掀起惊涛骇浪。父亲不仅是技术骨干,更是最早发现化工厂隐患的人,而龙飞为了政绩和私利,不仅诬陷了他,还放任化工厂排污,导致无数孩子受害。
"妈,你好好养病,"苏念北擦掉母亲嘴角的血迹,"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的。"
她走出病房,把账本和债券交给等在走廊的老钟。老人看着账本上的"龙夫人"字样,又看看债券上的纺织机图案,叹了口气:"明天一早,我就把这些交给省纪委。"
苏念北点点头,走到窗边。凌晨的临江城还在沉睡,化工厂的烟囱冒出淡蓝色的烟,像条毒蛇蜿蜒升空。她想起账本里未写完的那句话,想起父亲刻在枪管上的日期,突然明白,这场战斗远未结束。
口袋里的手枪还带着体温,枪管上的刻痕仿佛在发烫。她知道,接下来要做的,不仅是为父亲平反,更是要揭露整个利益链条,让所有被掩盖的真相重见天日。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黑皮骑着二八自行车赶来,车筐里放着个油纸包。"北姐,"他喘着气说,"我按你说的,把债券编号都记下来了,你看这个......"
苏念北打开油纸包,里面是张泛黄的纸,上面用铅笔写着十七个编号,每个编号后面都对应着一个名字——都是棉纺厂当年被诬陷的技术骨干。她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原来父亲藏在债券里的,不仅是黄金交易的证据,更是一张被陷害者的名单。
"黑皮,"苏念北擦掉眼泪,"帮我个忙,把这些名字传给所有还在世的人。"
黑皮点点头,跨上自行车消失在晨光里。苏念北握紧手里的纸,仿佛握住了父亲未竟的事业。她知道,这场战斗才刚刚开始,而她手中的账本和债券,将是最锋利的武器。
病房里传来母亲均匀的呼吸声,苏念北靠在墙上,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但她没有倒下,因为她知道,父亲的眼睛在看着她,那些被诬陷的冤魂在看着她,所有被污染的河流和患病的孩子都在看着她。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楼梯间的门,晨光从窗户照进来,照亮了她手中的染血账本。新的一天开始了,而她的战斗,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