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镇西,厉燃嚼碎的舌头和喷溅的污血,凝固在顾青眼底。
那具被师父像丢垃圾般抛给王家的尸体,成了压垮他心中某种东西的最后一根稻草。
回程的路上,师徒二人一前一后,沉默如同实质的冰层,隔绝了所有声音。
顾青的马脸绷得死紧,每一步都像踏在烧红的烙铁上。
师父那枯井般的背影,此刻在他眼中,仿佛裹上了一层令人作呕的油腻——那是王家青玄矿的色泽,是七百块下品灵石交易后的粘稠。
“师父。”
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在沉闷的空气中突兀地响起。
顾天明脚步未停,连一丝涟漪都未泛起。
顾青猛地抢前几步,拦在顾天明身前,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燃烧着被背叛的火焰:
“就这么算了?!
您明明知道!
那方漠林!
他就是那条毒蛇!
兔子坡的袋子!
断魂崖的戒指!
旧房里的算计!
还有那令牌……”
他声音因激动而颤抖,指向方家地牢的方向,
“那压沉拘捕令的鬼东西!
哪一样不是指向他?!
哪一样不是铁证?!”
“铁证?”
顾天明终于停下,枯井般的眼转向徒弟,里面没有波澜,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荒原,
“拘捕令被压沉了,然后呢?
那是什么?
是魔是妖还是上古遗宝?
你剖开他肚子找出来指认了?
兔子坡的袋子喂了蛇,骨头渣都没了!
断魂崖的戒指?
谁证明不是厉燃遗落或者别人栽赃?
旧房里的算计?
死无对证!
全烂了!
臭了!
化灰了!”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
“顾青,醒醒!
这案子从王清霜喂蛇那一刻起,就烂透了!它要的不是真相,是盖子!
一个能盖住所有臭气,让王家闭嘴、让林家满意、让方家不掀桌子的盖子!
厉燃就是那块最好的盖子!
我们撬开它,底下爬出来的只会是更恶心的东西,把我们活埋!”
“盖子?!”
顾青像是被这冰冷的现实狠狠捅了一刀,痛得他目眦欲裂,
“那我们是什么?!
天机阁是什么?!
‘明镜高悬’的牌匾是什么?!
是擦屁股的抹布吗?!
是给这些肮脏交易盖章的戳子吗?!”
他嘶吼着,手死死按在腰间的古刀刀柄上,指节因用力而惨白,刀鞘嗡嗡低鸣,
“那方漠林呢?!
就让他逍遥法外?!
就因为掀他的盖子会弄脏手?!
师父!
您的道心呢?!
您的……”
“道心?”
顾天明猛地打断,枯井般的眼底第一次翻涌起清晰可见的怒意,如同冰层下压抑的火山,却又在瞬间被更深的疲惫冻结。
他枯瘦的手指几乎要点到顾青的鼻尖,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淬毒的冰锥,
“我的道心,是让你活着!
是让天机阁的牌子还能挂下去!
是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世道里,留着一点火种,或许……或许还能在某个犄角旮旯,烧掉一两个真正该烧的脏东西!
而不是让你为了一个死无对证的王清霜,为了一个浑身是谜、背后站着方林两家的方漠林,一头撞死在青石镇这堵黑墙上,粉身碎骨!
最后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他胸膛起伏,那口浑浊的空气吸进去,仿佛带着血腥的铁锈味。
看着徒弟那张年轻、固执、被理想烧得通红却即将被现实碾碎的脸,那股翻腾的怒意最终化为一声深重得令人窒息的叹息。
他知道,堵不如疏。
今日若强行压下,这道裂痕,将化为顾青道心上永不愈合的疮口,滋生心魔,首至吞噬一切。
“滚。”
顾天明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苍凉的沙哑,挥了挥手,仿佛驱赶一只烦人的苍蝇,
“案子,我结了。厉燃是凶手,板上钉钉。
王家满意,林家无话,方家收钱。
天机阁的差事,了了。”
他枯井般的眼深深看了顾青一眼,那目光复杂难明,有失望,有无奈,更有一丝深藏的、近乎悲悯的决绝。
“你心里的‘正义’放不下那条‘毒蛇’?”
他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
“那你就去追。
去查。
用你自己的眼睛,你自己的命,去验证你的‘铁证’!”
他猛地转身,玄色布袍在风中划出冷硬的弧度,不再看顾青一眼,大步走向远方,声音被风吹得有些破碎,却清晰地砸在顾青耳中:
“只是记住,从你踏出这一步开始,你的命,你的道,是死是活,是成是魔,都与我顾天明无关!
与天机阁无关!
你查到的任何东西,掀开的任何盖子,涌出的任何污泥……都自己受着!”
话音落尽,那枯瘦的身影己融入青石镇外弥漫的暮色,再无回头。
顾青僵立在原地,如遭雷击。
师父最后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钉,狠狠楔入他的神魂。
那冰冷的切割,那“无关”的宣告,比厉燃嚼碎的舌头更让他感到刺骨的寒冷和……剧痛。
“无关……”
他喃喃自语,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一股混合着被抛弃的愤怒、被质疑的屈辱以及更加炽烈、更加偏执的火焰,在胸腔里轰然炸开!
他猛地抬头,望向方家那如同巨兽蛰伏的轮廓,望向地牢深处那个咳喘的身影所在的方向。
那双被热血和愤怒烧红的眼中,再无半分迷茫和动摇,只剩下一种近乎疯狂的、玉石俱焚般的决绝!
“好!
无关便无关!”
他低吼出声,手猛地抽出腰间的古刀!刀身映着暮色,寒光刺目!
“我方寸不乱,道心唯公!
纵是魔窟,亦往矣!
纵是粉身碎骨,也要斩了你这枯井毒蛇,告慰亡魂!”
他不再犹豫,转身,朝着与师父相反的方向——青石镇内,方家所在——大步而去。
每一步都踏得沉重而坚定,仿佛要将所有的不甘、愤怒和燃烧的信念,都烙印在这片污浊的土地上。
暮色西合,将他的背影拉得很长,孤独而倔强,如同扑向深渊的飞蛾。
方家地牢深处,那撕心裂肺的咳喘早己平息。
石室死寂,唯有石壁渗出的水珠滴落,发出单调而冰冷的回响。
方漠林依旧蜷缩在冰冷的草席上,惨白的脸埋在阴影里。
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瞳,不知何时己睁开,静静地“望”着石室低矮、渗着水珠的顶壁。
里面没有情绪,没有波动,只有一片万载玄冰般的漠然死寂。
石壁深处,蛇窟万蛇蠕动的悉索声隐隐传来,如同永不停歇的低语。
突然,那漠然的黑瞳深处,极其细微地,掠过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涟漪。像是深潭投入了一粒微尘,转瞬即逝。
他干裂的、毫无血色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起一个微不可查的弧度。
冰冷,死寂,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令人骨髓发寒的嘲弄。
饵,己下。
蛇,出洞了。
青石镇外,荒野古道。
顾天明枯瘦的身影在暮色中踽踽独行。
他摸出油腻的酒囊,狠狠灌了一口,劣酒的灼烧感一路烧到胃里,却压不住心头那股沉甸甸的寒意。
枯井般的眼望向灰暗的天空,毫无焦距。
许久,他另一只枯瘦的手,从怀中缓缓摸出一物。
不是拘捕令,而是一枚非金非玉、形制古朴、表面刻着细微符文的青色玉符。
玉符中心,一点微弱到几乎熄灭的荧光,极其缓慢地脉动着,指向的方位……赫然是青石镇内,顾青离去的方向!
千里留影符。
顾天明枯井般的眼底,映着玉符上那点微弱却固执的荧光,最终化作一声几乎低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荒野的风里。
“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