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皇城的心脏,东宫,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死寂。宣政殿那雷霆般的斥责余波如同无形巨手死死扼住了这里的每一寸空气。层层加派的羽林卫如同冰冷的铁栅,牢牢箍在正殿和寝宫外围,连空气都带着锈蚀铜器的肃杀气。曾经还有几分生气的小太监们全都屏息凝神,恨不得将自己的身形缩进宫墙的阴影里,唯恐惊扰了那位暴怒的“官家”,也唯恐触怒了禁苑深处那位刚刚被折了羽翼、生死不明的太子殿下。
宫灯早己按要求熄灭了大半,只留下正殿廊下几点稀薄的光晕,惨淡地抵抗着无边的黑暗与压迫感。月光被高墙切割成细碎冰冷的碎银,勉强透过正殿窗棂最高处新加钉牢的几根粗木条缝隙,吝啬地撒下几道狭窄、苍白的线。
光影的交界处,赵渊小小的身影蜷缩在靠墙一张冰冷的楠木交椅上。宣政殿上那股巨大的冲击仿佛还在胸骨中震荡,镇纸撞击的剧痛如同烙铁般持续灼烧着他年幼的左肋!更深处,则是那声清晰刺耳的碎裂声——龙佩碎裂的声音!衣襟前那片渐渐凝结成深褐色的血渍早己冰冷僵硬,和胸前皮肤上的擦伤粘在一起,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撕扯出带着锈腥的锐痛。
但皮肉之痛,远不及心头汹涌翻滚的滔天巨浪!
母后被掳走时碎裂绝望的最后凝望,父皇冰冷的遗体,岳震将军胸膛喷涌出的滚烫热血,金殿上狄戎使者那张写满鄙夷与嘲弄的刀疤脸,“父皇”赵构那暴戾狠绝砸过来的沉重镇纸……还有那双掐死他尊严的铁臂!
恐惧、愤怒、屈辱、撕裂般的无助……最后都死死沉淀、压缩,化作一颗冰冷坚硬、刻满血痕的恨意顽石,沉甸甸地压在心脏最深处!
他死死攥着怀里那个此刻唯一还拥有温度、却又如同烙铁般灼烫心脏的东西——那枚染血的龙佩!
指尖冰凉颤抖,一遍又一遍,用尽全身力气着玉佩上那深刻凌厉的龙纹,特别是龙爪下死死嵌着的那个古篆“渊”字!仿佛要将这冰冷的玉石重新焐热,仿佛要将这深入骨血的耻辱和痛楚,一笔一画重新雕刻进自己的灵魂!
玉佩表面原本凝固的、岳震将军的暗红血痂,在他如此用力甚至带着绝望的反复揉蹭下,竟渐渐被指腹的温度与汗渍微微润开了些许!那抹妖异的暗红如同有了生命,一丝丝沁入“渊”字的凹痕笔划深处,将古老的刻痕勾勒得愈发清晰狰狞!
就在指腹不知第几次用力压过那沾染最深血渍的龙眼凹刻处时——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如同冰层骤然碎裂般的脆响!在赵渊的指尖和耳膜同时炸开!
赵渊身体猛地一僵!所有动作瞬间凝固!
那处“龙睛”——那块被反复浸润、按压、此刻似乎因指压微陷下去的凹槽,竟然……弹开了?!如同一枚精巧的微缩机括被无形的钥匙顶开!
一枚只有指甲盖厚度、内里中空、做工精巧到不可思议的微型铜片如同吐信的蛇芯,从“龙睛”深处悄然弹出!
一小块材质奇特的“东西”如同沉睡的蝶蛹,被这微小的空间挤压推了出来,轻飘飘地掉落在赵渊冰冷的手掌心里,带着玉石的微凉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时间沉淀的气息。
借着冰冷月光与昏暗廊灯艰难透入的微弱光线,赵渊看清了掌中之物。
那似乎是……半张地图?
材质绝非纸帛,更像某种经过极复杂鞣制、薄得几近透明的未知皮膜!比丝绸坚韧,触手冰凉带着微弱弹性。残图边缘呈现出不规则的撕裂状,断口己经磨损发毛。整张皮膜呈现一种暗黄色。
而它之上,最引人注目的,是用一种浓得发黑的墨线——或者说接近黑紫色的特殊颜料绘制出的图案!
没有山川河流,没有城池国界!只有横竖斜首的线条扭曲交错,构成一个诡异、冰冷、如同某种抽象机械骨骼的复杂轮廓!线条连接着几十个指头大小的圆圈符号,其中几个圆圈明显加粗了圈壁,如同醒目的鼓点!这些“鼓点”圆内还标着几个看不懂的、弯弯扭扭如蝌蚪般的怪异记号!整张图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疏离感与死寂!就像……某种冰冷矿脉的抽象地图!
皮膜的角落,靠近撕裂线处,粘着一抹极其细微、却因沉淀多年而愈发刺目的干涸暗红——这抹红色,与岳震将军喷在龙佩上的颜色,如出一辙!
这绝非母亲平日所用胭脂的颜色!更非寻常朱砂!
是血!是岳震将军的血!
瞬间,一道闪电劈开了赵渊脑海中的混沌迷雾!岳震临死前的嘶吼再次在耳边震响:“……待…待臣女……” 他的手指猛地握紧!那冰冷的残图似乎被他的体温唤醒,连同那抹刺目的血痕,一同发出无声的呐喊!
“活下去……” “殿下……定要活下去……”
岳震的声音如同破碎的回响,裹挟着风雪夜的死寂与忠诚的热血,在狭窄的殿内激烈碰撞!
血在冲涌!恨在嘶嚎!那被屈辱强行压制、几乎窒息的灼热火山,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唯一的缺口!
赵渊猛地从交椅上站起!瘦小的身体在黑暗中绷紧如一张拉满的硬弓!他一步踏到窗棂缝隙透入的那道微弱的月华光柱之下!
他从怀中摸出那枚耳坠——母后留下的那只金丝嵌玉的耳坠——此刻它冰冷的尖端,正是这祭礼唯一的匕首!
没有丝毫犹豫!噗嗤!
锋利的玉饰尖角带着少年积攒了七年的血与恨,狠狠划破了自己左手手腕内侧!
锐痛!尖锐如同毒针挑破皮肉!一股比想象中滚烫滚烫的热流瞬间沿着那道细长的伤口狂涌而出!殷红刺目!比他衣襟上凝固的血更炽热,更鲜活!
赵渊伸出颤抖的、沾满滚烫热血的手掌,缓缓覆盖在掌心中那半张冰冷的、染着忠臣之血的奇异残图上!温热的、属于他的生命印记,瞬间润湿浸透了那片坚韧的皮膜!
下一刻,他将这只血淋淋的手掌,连同下面那片同样被染红的残图一起,重重地、毫无保留地按在了胸前碎裂的玉佩——那裂开的“龙睛”机括之上!
温热的鲜血如滚烫的熔岩注入冰冷的刻痕!
他扬起被血汗模糊的脸颊,仰望那高窗外狭窄如刀锋般的夜空!嘶哑、破碎、却又凝聚着前所未有的暴烈决心的话语,如同最沉重的战鼓轰然擂响在这座被囚禁的东宫,撞在冰冷的宫墙上,激起无声的回响:
“苍天——在上!”
他几乎是从撕裂的喉管深处吼出每一个字,血珠从手腕的伤口接连砸落地面,在殿内死寂的黑暗中溅开细小的、却令人心悸的猩红涟漪!
“山河——为鉴!”
破碎的玉佩和浸透他鲜血的残图紧贴胸口,滚烫如同烙印!
“今日赵渊——以血立誓!”
窗外远处,似乎有巡逻禁军的沉重脚步声由远及近!由远及近!但他浑然未觉!
“此身此命!此生此世!”
声音陡然拔高到极致,锐利如割裂锦帛的刀锋!那双瞳孔在幽暗中燃烧着冰与火交融的毁灭光焰!
“必复我破碎山河!!!”
“必诛狄戎!斩尽阿史那鲁一脉!!!”
“必手刃仇寇!迎回母后凤驾!!!”
他死死盯着那片虚假的天光,字字泣血,如同深渊中觉醒的暴戾恶兽在对命运发出最终的宣战!
“若违此誓!若忘此恨——”
最后的话语,如同雷霆炸裂在死寂宫禁,每一个字都裹挟着足以洞穿九幽的决绝寒意:
“——九世九族!魂飞魄散!永坠阎罗血海!天地!鬼神!共戮之!!!”
吼声在胸腔里隆隆滚过,耗尽了他最后的气力。急促的喘息如风箱拉扯,赵渊支撑着身体,缓缓跪倒在地。冷汗混着血水,沿着脸颊下颚滴滴答答砸落在地,和手腕伤口涌出的血融在一起。那枚残图己被完全浸湿,粘在他手心掌纹上,像一张沉重的血色胎记。裂开的玉佩机括,依旧在他掌心渗出温热的余温。
就在血液黏腻、意识几近被剧烈情绪撕扯涣散的边缘,赵渊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那片弹出的、承载过残图的中空微型铜片凹槽上——他模糊的泪眼与摇曳的烛火阴影中,似乎窥见铜片深处,一道细微到几乎无法觉察、却绝对存在的、比发丝更细百倍的金丝反光!它如同沉睡在墓穴深处的引路萤虫,只有极致的近在咫尺,加上血与泪的浸润折射,才能被他的执着捕捉到那一闪而逝的微芒!
他猛地一个激灵!心脏狂跳!
他想起了更多!
是玉佩表面那些古朴龙纹细微转折的纹路——它们与周朗某次“无意”间在讲《氏族考》时用笔勾勒在《玄襄秘要》卷角处的、某个极其相似又略有差异的徽记草图碎片,在他脑海中疯狂重合!那非龙非凤!更像一种扭曲隐蔽的古老藤蔓,那是——失落许久的靖北侯岳氏家族半甲半爪徽记的某种隐秘变体!岳震!是岳家的徽记!
金丝!微雕!
他眼中骤然爆开灼热的光芒!强撑着跪稳,不顾手腕刺骨剧痛,颤抖着用手指甲死死掐住那根深藏于铜片凹槽缝隙、几乎不可能被物理触及的冰冷金丝尾端!如同攀住了千仞悬崖唯一的一根丝线!一股微弱却无比坚定的力量感自那冰冷金属细丝传来!
思路从未如此清晰冷静!他以指为笔,蘸着腕上源源不断滚烫涌出的鲜血,在那张早己被血浸透的残图背面空白处,写下了一个扭曲变形、却隐隐契合了岳氏徽记某种构型韵律的符号——那是血!是他赵渊的血!血书!而后,他几乎是靠着残存的意志,将那卷染血的残图与符号,巧妙地嵌入一块小顺子今日偷偷塞给他、用于打发被禁时光的硬质胡麻饼干的中心空处!
烛火猛地跳跃了一下!赵渊用尽最后力气,将那块承载着血书残图的饼,连同御膳房今日送来、因他滴水未进而凝固了一层油腻油脂的碗盏,一股脑塞进了墙角一个专门倾倒残羹冷炙的、通向宫外专收废物油脂的暗格通道入口!
扑通!
重物跌落黑暗滑道深处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
赵渊脱力地靠回冰冷的墙壁,剧烈喘息,汗水血水混杂着滑进嘴角,腥咸苦涩。他紧紧攥着胸前那枚裂痕处犹带温热的龙佩碎片和机括暗格,像攥住了一片废墟中唯一闪光的陨铁核心。手腕伤口仍在滴血,灼热的痛楚和彻骨的冰冷轮番冲击着他最后的意识。
殿外禁军沉重的脚步如同滚石踏过门口石板,一声声如同踏在绷紧的琴弦之上。他抬起眼睑,望向窗外那道惨白如纸的月光裂缝。
是谁……在金陵城外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会接下这来自东宫深处、混杂着浓稠油脂与血腥残图的油桶呢?靖北侯早己逝去多年,岳震曾言“待臣女”……那片血色的残图,这无声的金丝,最终会引向何处?
幽暗烛火摇曳着,映照墙壁上映着一个蜷缩喘息的身影,那身影的轮廓在光影扭曲中无声涨大,如同蛰伏在禁宫囚牢深处、刚刚撕开了旧壳露出锐利獠牙与逆鳞的幼年凶兽,被烛火投映成狰狞不定的影子,覆盖了满室寂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