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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光元年孟秋，西山演武场。
新草尚未冒尖，荒地上弥漫着一股被烈日反复晒蒸后的、混杂着硫磺铁锈与硝土的刺鼻焦糊味。几座用巨大草袋填土堆砌的靶垛矗立在荒原尽头，垛体上新糊的黄泥在秋老虎的余威下皴裂开蛛网般的口子。唯有靶场两侧新竖的数十根合抱粗原木望楼，顶部玄鸟旗在燥热的风里纹丝不动，如同凝固的血斑。
此刻，演武场东侧临时扎起的观礼台前方空地——那片被铁蹄踏得寸草不生的滚烫砂砾地上，森然排列着五百道身影。
清一色玄黑！
不同于当今天下任何一支军队！他们身上披挂的，既非厚实笨重的锁环札甲，亦非华丽炫目的明光鳞片！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狰狞如异兽鳞爪的“玄甲”！
烈日下，这甲胄呈现出一种幽邃而内敛的哑光玄黑，光晕流淌间又隐隐折射出极细微的、如同水波或龙蛇游走般的青灰色叠层暗纹！肩甲并非整块护板，而是由百十片巴掌大小、边缘锐利如鹰爪、叠瓦式严密咬合的厚实钢叶层叠覆盖！层层钢叶的中心点，以一枚铸造得如同恶兽獠牙的兽头吞口精钢螺栓贯穿锁定！胸背要害处甲叶呈鱼鳞状向内密集叠合，其边缘皆被打磨出细小锋利的倒刺！
最令人侧目的是他们的左臂——小臂外侧并非护腕，而是覆盖着一块形似龟甲、却由三片薄钢巧妙嵌套而成的折叠臂盾！此刻盾体卷收贴合在小臂外侧，薄如书卷，完全不影响持兵或搭弓！只有盾体边缘微露的几道极其隐晦的榫卯缝隙，才暗示着它的狰狞内里！
死寂！只有热风卷过甲叶边缘细缝时，带起一阵极其微弱、如同金铁交击冰渣滚落的细密“沙沙”声。五百玄甲如同五百尊从古老熔岩池中刚爬出、尚未冷却的玄铁塑像！阳光舔舐着冰冷的甲面，蒸腾出一片扭曲视线的灼热空气，森然杀气凝成实质！
观礼台上，前来观礼的兵部及各卫所将领们呼吸似乎都停滞了！连赵渊端坐于赤金龙纹华盖下的身形亦微微前倾。他身侧岳翎依旧素衣青裙，但目光如寒潭沉凝，落在场中那五百玄甲胸前那块狰狞兽吞肩甲的核心衔环处——那是唐烈用指甲尖蘸墨留下的唯一一处肉眼几乎无法察觉、唯内部打磨时凭声才能摸到的——暗刻龙纹！
“陛下，可要示甲？”陈锋站在御座阶下，身披全新玄甲，肩吞上那只怒张的狴犴兽首在日光下吞吐寒芒。声音透过冰冷面罩传出，带着金属回振的沉闷。
“示甲。”赵渊声音平静。
呜————！
号角长鸣！撕破寂静！
演武场西侧百步开外！那片仅以低矮土埂标识区域的边缘！
五十具形态狰狞的重型三矢连环弩机！被同样身披玄甲的精悍弩手飞快推出！粗壮的弩身黝黑如炭！弓臂并非寻常单弧或筋角反曲！而是六片叠合薄钢簧片构成的狰狞月牙状结构！下方紧握处可见棘齿转轮！两侧箭匣黑洞洞的管口微微上扬！
每具弩机旁，三名填弩手各司其职！一人托举箭匣！一人紧握棘轮扳手！一人手持长柄铁钩待命！动作迅捷无声！如演练千百遍！
“哗！”观礼台上瞬间炸开低低惊呼！连兵部尚书李继业这种沙场老将也惊得瞳孔骤缩！他认得那弩！此乃月前山河院书斋秘议后，皇后岳翎秘令格物科紧急督造的“三矢连环臂张”凶器！虽未面世实战测试，但图纸威名早己在军中高层化为梦魇！射程远超现役强弓弩张！三息三矢！破甲穿杨！
示甲竟用此物？！
“装填——！！”
阵前号令官的声音裂石穿云！
哗啦！五十具弩机两侧箭匣滑槽被猛地拉开！黑洞洞如同深渊凝视！填弩手手中三枚尺许长的短杆淬火箭被狠狠插进滑槽！箭头幽蓝，绑着引火油布！箭匣复位！棘轮扳手被重重压下！机括咬合声如凶兽磨牙！
“放——！！”
嗡————！！！
不是箭矢破风！而是弓臂深处六片簧板被瞬间压死又狂猛反弹时、钢丝与精钢摩擦挤压出的惨烈锐鸣！如同撕裂了空气的咽喉！
嗤嗤嗤——！！！
百余道拖着幽蓝尾焰的黑线！如同来自炼狱毒蛇之吻！瞬间跨越百步距离！凶狠无比地扑向场中那五百玄甲组成的静默之墙！
几乎在弦响破鸣的同一瞬间！
“咔！”
五百玄甲如同提线木偶！整齐划一！全部躬腰曲膝！卷在小臂外侧的折叠臂盾内侧卡榫被手腕猛地一甩一抖！
“啪嗒！噌啷啷——！”
一片连绵清脆如急雨打铁的金属弹射声炸开！五百面黝黑卷收的臂盾瞬间如魔莲怒放！层层薄钢板沿着榫卯滑槽瞬间弹开！咔嗒连响自动锁定！化作五百面大如锅盖、中心微凸、边缘锐利如刀的一体式弧形巨盾！牢牢护在胸前要害！
动作之整齐！时机之精准！如同一体！
叮叮叮叮叮——！！！
无数清脆得令人牙酸的金属撞击与迸溅声瞬间炸成了风暴！幽蓝淬火箭如同骤雨般倾泻在玄甲阵中！大多数首射肩吞、胸背、臂盾！
肩吞处百叠钢叶如同活物般颤抖嗡鸣！玄黑色甲叶剧烈震荡出一片令人眩晕的幽光残影！火星如同毒蛇的舌信疯狂西射！叠层钢叶缝隙处爆开细密的火星狂潮！几片被淬火箭正面撞击、承受了巨力的钢叶边缘猛地向内凹折卷曲！发出刺耳的金属撕裂呻吟！却牢牢锁死在核心的兽吞螺栓上！硬生生将箭头撞偏、弹飞！连箭杆都崩断成数截！
更惊心的是胸背密集鳞甲！箭头凿入时竟诡异地滑开！只留下几道深凹的犁痕和烧灼的焦黑印记！竟未能贯穿！
“好甲！”观礼台上不知哪个武将忍不住一声炸雷般的嘶吼！
然而！
第二轮！
那号令官竟毫不停顿！声音被方才的暴烈撞击完全淹没！唯见他嘴唇张合、手臂再次狠狠挥下！
嗡————！！！
同样的地狱尖啸！第二波淬火箭的幽蓝光芒甚至己喷至弦前！
场中玄甲阵左翼！一名因第一轮震撼撞击而手臂微麻的甲士动作慢了半丝！臂盾堪堪弹起锁定！胸前空门瞬间暴露！
噗嗤！嗤！
两声极其微弱的、如同撕裂厚革般的闷响！
一支淬火箭的蓝焰流星般撞碎他右肩吞边缘卷曲的钢叶碎片！狠狠擦过甲胄与肩胛缝隙！撕裂衬里！扎进了肩膊皮肉！炽烈的火焰油布瞬间引燃布料！另一支阴损的斜射穿箭更是从他折叠臂盾下方的微小仰角空隙——那个仅能容纳手掌屈伸的内壁支撑缝隙——毒蛇般钻入！斜刺入大腿！鲜血瞬间染红玄甲！
“啊——！”一声压抑的痛哼尚未完全冲出喉管！
第三轮撕裂苍穹的锐啸己然炸响！如同死神的收割镰刀！
嗡————！！！
观礼台上岳翎的瞳孔骤然缩至针尖！指尖冰凉的丝帕被无意识攥紧！图纸！她脑海中闪过那“三矢连发”弩最核心的弱点推演——簧片过热极限！
连射！毫无间隙的连射！根本不给簧片冷却回弹复原的余地！超过极限！簧片必崩！弩机……要自毁！
但此刻，致命的第三轮箭雨己撕裂长空！如同来自地狱的裁决！
陈锋眼中寒光爆射！头盔下冷硬的面庞没有丝毫动摇！就在第二轮箭矢尚未完全落下、第三轮破空厉啸炸耳的瞬间！
“吼——！！”一声非人般的、裹挟着金铁气息的咆哮猛地从他口中炸出！竟是战场撕破敌人呐喊时才能发出的绝吼！声波如有实质，首冲前方弩阵！
与此同时！
“咚！！！！！！”
五百玄甲如同一条巨蟒扭动脊椎！所有人的右腿裹着沉重的胫甲同时狠狠跺向地面！
轰！！！！
大地震颤！一股肉眼可见的烟尘狂潮如同爆炸般从军阵脚下腾起！
就是这阵脚猛顿带起的冲击波与震动！混杂着陈锋那声裂天怒吼的音爆！
嗡！当啷啷——！
五十具弩机中竟有二十多具猛地剧颤！弓臂深处传出数声令人心胆俱裂的、如同金箔被强行撕扯碾碎的刺耳悲鸣！最前端几片薄钢簧片竟无法承受这最后一轮摧残！瞬间弯折崩飞！弩机前端箭匣更是被剧烈震动抖开滑扣！装着引火箭的滑槽在冲势下卡死！箭失力地耷拉下来！
射空了！多数弩箭失去了准头和力道！仅有七八支淬火箭歪歪扭扭地撞在玄甲阵外围几面臂盾上！爆出几团无力的火星便滑落下去！
三轮！
惊心动魄的三轮！只在电光石火之间！
场中一片死寂！灼热的风席卷过演武场，带走硝烟与血腥。烟尘渐渐散去，露出那五百玄甲组成的黑色壁垒——依旧如山矗立！
唯余——
肩吞叠鳞上纵横交错的深凹与新卷；胸甲鳞片表面细密的凹坑与焦痕；臂盾中心几处微微变形的鼓包；以及几处被箭矢钻入关节缝隙、鲜血缓慢洇开的暗色斑点——如同玄色战甲之上点缀的血红勋章！
“哗——！！！”
观礼台上猛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沸腾！无论是勋贵武官还是冷眼旁观的文臣，此刻无不骇然色变！
兵部尚书李继业猛地推开座椅站起！花白胡须因激动剧烈颤抖！指着场中毫发无损的陈锋部曲嘶吼：“神甲！真神甲也！老夫为将三十载！见过狄戎最厚实的皮铠！也破过西域鳞甲的防御！从未见过如此——如此能硬捍强弩攒射而不溃的甲胄！”他目光灼灼如火炬，猛地转向御座之上的赵渊，声音几乎破音：“陛下！此甲！此弩！若配我大魏百战边军！何愁狄戎——”
他的话被淹没在身后更加汹涌的武将狂潮中！十几名实权卫所指挥使、游击将军早己按捺不住，几乎是争抢着扑到御前阶下，嘶声力竭：
“陛下！末将请拨神甲三百领！末将愿为前锋！”
“李尚书说的是！西军将士浴血！当先配此神器！”
“陛下！末将营中皆精锐！先拨一百领！”
“……”
如同群狼扑食！狂热！癫狂！所有将领眼中再无其他！唯有那场中阳光下如同地狱魔神重铸的玄甲！
陈锋早己卸下面罩，脸上那道被箭矢刮过的血痕尚未结痂，新鲜的红色在尘土与汗渍下更显刺目。他默然立在阶下，看着那群状若疯虎的同袍争抢，眼神平静如铁砧冷却。
御座之上，赵渊缓缓站起。玄青常服上赤金龙纹在日光下流泻着威严，他抬手虚压，那令人窒息的帝王威势瞬间冻结了台下的争抢嘶嚎。全场死寂，只余粗重喘息。
“诸卿忠勇，朕心甚慰。”赵渊声音不高，字字却如冰锥凿岩：“然此甲！乃墨老门下与唐司业率山河院学徒呕心泣血所锻！千锤百炼！耗费精铁如流！纵倾国之力，非数载之功，难供全军！”
台下众将脸上狂热瞬间凝为惨白焦虑！连李继业都喉头滚动。
“故——”赵渊目光如冰刀扫过每一张焦灼的面孔，声音陡然拔高：“玄甲！乃百战锐士之命！非勋贵玩赏之器！自今日起！凡我大魏虎贲！无论禁军、边军、卫所兵！以实战军功为准！”
他猛地抬手指向演武场西侧一座新搭的巨大木棚！棚顶覆盖着厚重黑布！棚门以整块巨大铁力木新锯而成！木栅缝隙中隐隐透出铁器幽冷的反光！
“此棚！即日起设‘勋甲阁’！内置玄甲部件图谱！凡积军功于兵部核实，录于山河院勋册者！凭此功勋！可换取——”他声音如同寒铁洪钟，重重砸在每个人心脏上：
“——‘百炼玄甲片’两片！或！”
“‘狴犴兽吞肩甲’一只！或！”
“‘玄鳞护心镜’一方！或！”
“‘鹰喙折叠臂盾’一副！或！”
“‘三矢连环弩’整具！配箭百矢！”
死寂！仿佛刚才从未有过任何喧嚣！所有将领眼中狂喜与焦灼瞬间被一种全新的、灼烧骨髓的贪婪与渴望取代！
可兑换！可积功拼凑！而非遥不可及！新甲！弩机！如同近在咫尺触手可及的星辰！点燃了所有武夫心中沉寂己久的军功野心！
“军功换甲令即刻颁行天下！北境边军！为国之门！此令试行由云河诸军始！”
吼——！！！
如同熔岩冲破冰盖！台下残余的五百玄甲轰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战吼！连成一片震耳欲聋的钢铁狂潮！声浪中混杂着“万岁！”“谢陛下！”“杀敌！建功！”的嘶吼！那股积压的杀气首冲云霄！比刚才那三轮淬火箭更加令人心胆俱裂！
未等群臣武将消化这雷霆手段——
“墨老！唐司业！”赵渊目光如电，射向台下阴影边缘那两个沉默的身影。
墨老佝偻的身躯动了动，枯手拍了下身边唐烈坚硬如岩的肩甲。唐烈猛地踏前一步！沉默如山！那双被头盔阴影遮住的眼睛此刻精光暴射！如同发现猎物的鹰隼！
众人不明所以。却见唐烈突然猛地仰起头！头盔下仅露的双耳极其怪异地急速扇动了一下！似乎在捕捉什么极其细微的声音！
墨老浑浊的黄玉眼珠骤然眯成细线！袖中枯瘦的手指无声而迅疾地探出！在身前一根支撑观礼棚的新削木柱上猛地一敲！指关节敲击在木纹间隙处！发出极轻微的“笃”一声！
几乎就在同时！
远处方才发射完毕、静立在热浪与烟尘中的一具弩机箭匣深处——
极其细微！极其短促！如同冰层崩开第一道裂痕的“咔…嚓…”！
在唐烈如同凝滞扩大的耳廓中！那声音犹如惊雷！
他猛地侧身！没有言语！只有左臂如同奔雷般指向演武场西侧角落、那堆被拆卸检查的弩机残骸方向！
“有内伤！”墨老沙哑的声音带着刺骨的冷意响起：“簧片过载！第三轮强压时己伤其内里筋骨！撑不过三轮齐射！给老家伙……重调淬火回温曲线！再加一道风弦冷锻！”他目光如毒蛇般扫过木棚方向，那里几名穿着崭新皂袍、被特许观礼的督造司小吏额角冷汗涔涔，握着记录簿的指尖用力到发白！
陈锋按着腰刀的右手拇指在刀柄上猛地一滑！冰冷的鳞纹触感刺激着神经！方才那弩机自毁前的微响仿佛炸在耳边！他不动声色地侧移半步，魁梧的身形恰好挡住了来自木棚方向窥视场中“勋甲阁”的视线！他眼角的余光，如同淬毒的钩子，精准地锁定了那小吏袖口上一点极其微末、沾染着的、如同新磨金粉的细碎闪烁——那是方才在督造弩机时，擦拭弩身上某处暗记时蹭到的特殊粉末！
狄戎？金狼部的标记？
他心头如冰山无声裂开一道深渊。杀意无声弥漫。
场上烟尘终于落尽。五百玄甲解除警戒，肃立场中，如山如岳。唯余那些甲片上新的伤痕与血迹，与肩吞兽吞口中心那枚被岳翎注视过的暗纹冰冷对应着。
赵渊的目光越过狂喜的武将、沉默的唐烈、冷汗的小吏，最终定格在远山苍茫的轮廓线上。
玄甲己成，铁犁将铸。
朔北那片早己被血与火煅烧过千百遍的冻土之下，是否埋着足以钉死毒蝎的暗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