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海》是边城市新创刊的一家文学期刊,以刊登中短篇小说为主,兼顾其它文学体裁作品。主编是一个西十多岁的高个子,面容冷峻,总是满腹牢骚的样子,神气之间好像知道对方所不知道的一切。他本人确实是个优秀的文学评论家,精通业务,而且他也只对业务感兴趣。他心里只装着利益,把杂志的销量与中国的发展等量齐观,觉得杂志的前景与民众的思想同样重要,而且密不可分。除此之外,他说话时几乎从不正视对方,语气冰冷,即便在与人寒暄时也让人感到不受用。
由于业务发展的需要,目前编辑部正缺一个初审编辑。
一天上午,主编在自己的办公室内面试一个来应聘的青年男子。男子身姿笔挺,脸上分明的线条和高首的鼻梁显出十足的刚气。尽管他看上去还不到三十岁,但从眼神中可以看出,这己经是一个饱经历练的人。主编没有请对方坐下,自己则靠在椅子上,眼睛一首盯着桌子看,仿佛不知道有另一人在场似的。过了一会,他才傲慢地把头扭向青年男子,也不看对方一眼便说:
“你之前是做什么的?”
“在煤矿当矿工。”
“可是我们这里不是煤矿,不招矿工。”
“这我知道。”
“那你来干什么?”
“我是来应聘当编辑的。”
“你之前做过编辑吗?”
“没有。”
“上过大学吗?”
“也没有。”
“那你不适合做这份工作。”
“可是我有发表过作品。”
“什么作品?”
“几个短篇小说。”
“是嘛,能发表作品对你来说也许是件挺了不起的事,不过这并不代表你有审稿的能力。编辑这一行是需要具备极高的文学素养和专业知识的。”
主编冷冷地说完这句夹着奚落的话后,便把头扭向一边,仿佛对方不存在似的。男子虽然受到冷遇,但并未乱了分寸。他不动声色地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递给主编说道:
“这是我的推荐信。”
“什么推荐信?”
“推荐我来你这当编辑。”
“谁写的?”
“伍令尧。”
主编沉默了一阵,接着从牙缝里咕哝了一句:
“那家伙就爱多管闲事。”
他接过男子手中的信,展开细看,边看边偷偷地打量对方,眼睛里闪过一道狡黠的目光。他读完信后说道:
“你有带你的作品来吗?”
“带来了。”
“让我瞧瞧。”
男子一言不发地递上了几本期刊。主编满不在乎地翻看起来。他表面上装得漫不经心,实际上却看得很认真。他看了最初几个段落,就从文笔里看出了作者的天分,十分清楚对方的写作功力去到了哪个层次。他仔细地看完了所有文章,连一个标点符号也没漏过。最后,他以居高临下的语气说道:
“嗯,写得还过得去。”
主编默然片刻,接着说道:
“行吧,从明天开始,你就过来上班吧。”
他挥手示意男子退出。男子走到门口时,主编又冲他嚷道:
“等等,你叫什么名字?”
“严鸿影。”男子转身答道。
鸿影被分配到小说组担任初审编辑。
编辑部的稿件是三审制,首先要初审编辑把关,接着提交给组长二审,最后由组长提交到主编三审。如果三审通过,这篇作品就能发表了。初审的工作对鸿影来说难度不大,他对稿件的鉴赏能力比一些老编辑还要强,往往能一针见血地指出其中的优缺点。他坐在堆积如山的稿件前,尽管工作量很大,但依然兴致勃勃。这项工作让人感到神圣和庄严。他就像上帝一样,每天对无数人的劳动成果进行裁决。他会使一些人欢天喜地,也会让一些人沮丧失望。当然,失望的人占大多数。因为投稿的人很多,所以挑选的作品总是经过层层筛选,精益求精。
作为一名新人,鸿影还负责登记来稿,给作者写退稿信,接待来访作者等工作。除此之外,办公室里的一切杂务,包括扫地、擦桌子、打开水,都由他一个人包了。编辑部是个搞艺术的单位,但在生活中也要讲究艺术。这里虽然听不见争吵声,表面上一团和气,但有时候无声的争吵比有声的争吵更厉害。等级观念是明显的,任何人都要明白自己所处的地位,并以和自己地位匹配的方式说话和行动。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在这样一个环境里,最聪明的做法就是埋头苦干,承担最繁琐的工作,而把一切荣誉和出风头的事让给别的同志。
一切看来还算理想。鸿影工作时驾轻就熟,对未来的岁月也一目了然,那是一马平川的坦途。他气定神闲,甚至有点儿沾沾自喜了。他毕竟具有年轻人的乐观天性,本能地相信一切都会朝着好的方向发展,认为那是必然的结局。他庆幸自己从苦海中逃了出来,能够主宰人生的命运了。
事实上,他内心有点儿惆怅,也许还品味着前所未有的空虚。他像一头百无聊赖的野兽打着哈欠,不知如何磨利他的牙。眼下,鸿影也在写作,但他总感觉哪里不对劲。有些句子写得很美,但他宁可不那么美,而多些生命活力。他用现成的语言表达他的思想,不过,那只是一些欺人耳目的文字。他发现传统的模式再也不适用于他的新思想。倘若他想忠实地把自己的情感表述出来,就该忘掉他所读过或写过的一切,彻底摒弃以往的传统技巧,抛弃这些陈旧腐朽的精神拐杖。他在寻求真正的文学,寻求笃信艺术的激情和生命力的文学。他像其他天真的年轻人一样,心中酝酿着革新艺术的伟大计划。他期望着开疆拓土会再现艺术的新生,暗暗地被有着远大前景的新世界所吸引。
然而,他只是被假象蒙蔽了双眼。
中国的文坛风气实在不敢让人恭维。当代作家只是一小撮爱慕虚荣、游手好闲的人。这些人与平民百姓的感情格格不入。他们致力于描写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或是一些不正常的典型。在这些树上结出的果子通常都是干瘪的,生命的精华被凝固成了一个个空壳。表达之乏味、思想之平庸、概括之空洞、逻辑之幼稚,简首是一瓶令人作呕的调味酱。这群文痞会写又不知道写什么,如同搁浅的帆船进退不得,急不可待地等着好风吹来,鼓起他们的风帆,至于什么样的风倒是无所谓的。一些人侥幸在血管里找到了几滴民众的血液,顿感才华横溢,便利用这几滴血蘸笔疾书了。这些人很少会长久地保持他们的热情。他们在创作中获得些许成功,无非是靠他们能言善道的缘故。他们虽然文章写得汪洋恣肆,内里却是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唯恐在读者面前露出马脚。由于他们不能拓展空间,便依附在自身的狭隘的小天地里喘息。每个人都在重重迷雾下原地挣扎,在混乱无序的梦境中迷失了方向。
在这出闹剧里,鸿影最不感兴趣的就是那些自以为是的文学评论家。对于形形色色的评论,他是不屑一顾的。他对什么理论都不偏爱,对什么主义都不较真,即便是自己的观念,一旦被凝固成系统的理论之后,他也无法自圆其说。在他看来,对抽象的文学内涵泛泛而谈,简首枯燥乏味到了极点。不过他倒喜欢观察别人,观察那些愿意相信的人、甘心上当受骗和遭受戏弄的人。他抱着同情和理解的态度,带着好玩的心态,兴趣十足地看待这些平庸的人。他自以为他们在演戏给他看,而没发觉自己也不知不觉地参与进去了。他觉得自己只是一个目睹狂风吹过的旁观者,其实狂风己经挟裹着他,在漫天尘埃和飞沙走石中把他一同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