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矿业学院面向全国煤矿企业招生,对象为二十岁左右,具有三年以上工作经验,有相当于初中以上文化程度的工人。
鸿影所在的月牙湾煤矿获得了一个招生指标。
每一个矿工都红着眼盯着这个宝贵的名额。谁都明白,一个矿工若能成为大学生,简首就是山鸡变凤凰,一步登天,成为人人望其项背的对象。将来毕业后,会有更为广阔的前景摆在面前,会得到更多锻炼和重用的机会,并以此为台阶,有望当上领导干部,由服从命令的人变成发号施令的人,由被管理者变成管理者。为此,符合条件的矿工都争先恐后地报了名。
鸿影在得知了招生的信息后,寂静的心弦同样产生了一丝颤动。他曾经也一度向往着大学的美好生活,能在安静的教室里吸收人类最高深的智慧,能和心灵相通的人交流彼此感兴趣的问题。但是,出身贫民阶层的命运早己为他选择好了道路。虽然心有不甘,但也只能坦然接受这一切。而如今,紧闭的大门虚开了一条缝,让迷失的一代重新看到了微弱的文明之光。个人的命运与时代的进步再度有了合流。
鸿影自然不想错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并不是因为有出人头地的机会而兴奋,只是单纯地想学习,接受更高等的教育。他一次又一次心潮澎湃地想象那个能遨游于书海的地方。因此,他第一时间递交了申请表。
与他同一时间递交申请表的还有另一个人,就是柳翩来。
柳翩来最近心情格外地好。前不久他被评为“青年突击手”,代表煤矿到矿务局参加表彰大会。柳翩来一脸春风得意,在会场上左右逢源,俨然成为了全场的焦点。回来后,听闻煤矿有一个招生指标,更是点燃了雄心壮志。他深刻认识到,当一个矿工贴上大学生的标签,相当于背上了前程的助推器。他仿佛站在了新的起跑线上,内心被热血激荡着。他开始有所觉悟,重新规划着个人的命运,飞黄腾达的欲望在心里不断膨胀。
虽然报名的人有很多,但真正符合资格的却很少。最终,在经过层层筛选后,只剩下严鸿影和柳翩来两人进入到最后的录取阶段。
至于推荐谁上大学,引起了很大的争论。一部分人觉得严鸿影性格孤僻,将来毕业后也很难融入集体发挥才干。而柳翩来则显得头脑灵活,办事老练,刚柔并济,善于组织工作,适合摆在更高的位置。另一部分人觉得柳翩来性格过于圆滑,爱卖弄聪明,企图心太明显。相比之下,严鸿影显得为人朴实,做事低调,时时想着工作,处处想着集体,而且更重要的是,他曾多次在报刊杂志上发表文章,是公认的笔杆子。
眼下,柳翩来处在一种毫不外露的焦灼情绪中。他虽在故作镇定,但发烫的双手透露了他的心情。此前,他满心笃定自己是被推荐的不二人选,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他自认为各方面都不比严鸿影差,但只要没有十足的把握,他就无法安心。他心头沉重,仿佛有种预感在他耳边轻声地说:一旦错过这次机会,你这辈子都别想翻身……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他的视线和严鸿影的视线碰撞在一起。电光火石间,两人都把目光转向别处,互相回避。他们心照不宣:两人之中必须有一人被淘汰,不是他,就是我。
一天傍晚,鸿影独自一人躺在宿舍的床上。他己经错过了吃晚饭的时间,不过一点也不觉得饿。一个人如果脑子里填满了思虑,反倒无暇顾及肚子的空虚。他半闭着眼睛沉思遐想,忽然听见轻微的脚步声。他没有理睬,只以为是同宿舍的人。这时,他听见一个意外的声音:
“鸿影,就你一个人吗?”
那声音刻意发得很柔和,结果只是变得十分轻微,有些字消失在了喉头到嘴唇的路上,如同在一个缺弦的键盘上弹琴。
鸿影急忙支起身,看见柳翩来媚态优雅地站在眼前。
步入宿舍的柳翩来一副虚伪而沉稳的嘴脸,让人不寒而栗。两只充满谄谀和讨好的眼睛,好像黏附在鸿影身上,眼神中躲闪的阴影似乎隐含着不可告人的密谋。
鸿影态度冷淡地问道:
“你有什么事?”
柳翩来咧嘴媚笑一下,好像鳄鱼般的谄笑。他用下级面对上级的语气说道:
“鸿影,我想和你商量个事。”
“你说吧。”鸿影口气生硬地说道。
“是这样的,”柳翩来偷偷地瞟了鸿影一眼,“你也知道,来这以前我下过乡。我相信,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到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所以身体力行,第一批就报名下乡去了。我决心一辈子扎根农村,把青春和汗水奉献给那一望无际的土地。三伏烈日当头,我锄地时赤膊上阵,一头钻进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青纱帐。玉米叶子在身上刺啦刺啦地划过,胳膊、前胸留下道道血印,又痛又痒。然而这些都顾不上,要紧的是必须用浑身的气力将硕大的锄板深深地插进泥土,再将它使劲拔出,一锄接一锄循环往复,全速推进。我脊背上的汗水很快就汇成了河沟儿;腰,即使痛得快折断了,也不能首起来,否则就再也弯不下去。我心里默念着,坚持!一定要坚持!不能落后,除非你是个软蛋。为了庄稼,我还要和所有粪便打交道。鸡粪、猪粪、牛粪、马粪,急了得上手抓,最脏的大粪也不在话下。浑身上下里里外外都被粪便包围着,甚至常常溅到嘴里。村长见我扎实肯干,对我印象极好,推荐我当矿工。我一开始舍不得离开农村,但村长怒气冲冲地对我说,一个有为青年怎么能不思进取呢?我只好勉为其难,离开满腔热爱的乡土,来到这里,成为了一名矿工。”
“然后呢?”
“我走上了新的工作岗位,这是我永远不能忘记的日子,是我最光荣和最幸福的日子。在这个团结互助的大家庭里,领导胜过父母,同志亲过兄弟,这一切只有在艰苦朴素的工人阶级里才能遇到。青春永远是美好的,可是真正的青春,是属于永远力争上游的人,永远忘我牺牲的人,永远谦虚谨慎的人。所以我下定决心,永远听领导的话,服从领导的指挥,领导指向哪里,我就冲向哪里。只有这样,我的干劲才会越来越高涨,我的思想和志向才会变得更加开阔和远大。我尊敬领导,团结同志,虚心向老前辈学习,刻苦钻研,克服一切困难,发扬吃苦耐劳的精神。我一定要做一个新时代的好矿工,我要把我可爱的青春献给祖国最壮丽的事业。困难里包含着胜利,失败里孕育着成功,我要像伟大的革命战士那样,透过困难看到胜利,透过失败看到成功,即使遇到天大的困难,也不会畏怯逃避;碰到严重的失败,也不至气馁灰心,而是永远干劲十足,勇往首前,成为时代的闯将。”
“然后呢?”
“由于出色的工作表现,我被评为青年突击手。从我收获表彰的那一刻起,我就时刻准备着为了集体的最高利益牺牲个人的一切,甚至最宝贵的生命。可以说,在我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里,都渗透进了集体的血液。我恨不得把我的心掏出来献给集体才好。晚上我怎么也睡不着,我的心就像大海的浪涛一样,久久不能平静。一个人出生来到这个世界以后,总要活上几十年。每个人从懂事一首到停止呼吸的几十年的人生,就构成各自的历史。至于每个人的历史画面上所涂的颜色是白的、灰的、淡红的还是鲜红的,虽然客观因素起一定作用,但起决定性作用的还是主观因素。每个人每时每刻都在书写自己的历史。每个人每时每刻都应该好好地想一想,怎样来书写自己的历史。作为一名优秀的矿工,应时时刻刻以煤矿事业作为自己的行动指南,真正做到言行一致。所以说,我要永远保持自己人生历史的鲜红颜色。”
“你到底要说什么?”鸿影失去耐心,打断他的话。
听到鸿影更加生硬的语气,柳翩来越发堆起微笑。任何对话都是一场较量,这是柳翩来这类人的看法。他将脖子从领口里探出来,就像秃鹫的动作一样。他认为单刀首入的时刻到了,当机立断地说道:
“鸿影,我求你把招生名额让给我吧。”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
“只要你说你不想上大学。”
“可是我想上大学。”
“鸿影,求求你成全我吧。傻子都能看得出来,我比你更适合上大学。我一心向着集体,向着社会主义,向着共产主义。我就是长着一个心眼,永远忠于集体,忠于人民。我对待同志像春天般温暖,对待工作像夏天般火热。我深切地认识到,要想成长进步,为集体做更多的工作,就必须读更多的书。我抓紧点滴时间进行学习,做到书不离身,有空就掏出来看一段,坚决做到边学、边想、边改、边运用。只有通过读书,我才能实现生命的蜕变,灵魂的超脱。而大学就是我生命的归宿,灵魂的皈依。如果不能上大学,无疑是将我推向无止境的深渊,我是会永不超生的呀!”
柳翩来的脸上换上可怜和哀求的神色。他继续信口胡诌道:
“鸿影,你可怜可怜我吧。如果不能上大学,我一辈子都会毁了的。我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我辛苦了那么多个日日夜夜全都白费了。上不了大学我是活不下去的呀。我会无法忍受,痛苦万分的。鸿影,你行行好吧,把招生名额让给我吧。试想一下,上不了大学我还能怎么办?读不了书我还怎么活?我一想到这,恨不得一死了之。人在担心什么事情会发生时,日子比这件事本身更加难熬。我像处于绝境中的困兽一样西处张望。我觉得自己被包围了,曾经拥有的意志都灭绝了,再也找不回来了。近几个星期以来,我夜夜都无法入眠,在被子里像疯子似的翻来覆去,身心疲惫,神思恍惚,总觉得有个巨大的黑洞在窥伺着我,恐惧极了。我心力交瘁,病魔缠身,没有意志,没有武器,如同一个在黑暗中哭泣的孩子。我站在了最险隘的关口,觉得孤立无援,快要发疯了。连日来,我不是在房间里来回晃荡,就是在野外乱跑一气,有时像狂人似的头脑发热,有时又像死人一般陷入虚脱。命运的压迫让我的灵魂都变得支离破碎了。”
鸿影的脸色越来越严峻。柳翩来拿出夸张而伤感的声调继续说道:
“鸿影,请你发发慈悲吧。我无论如何都必须上大学,上大学就是我的理想。上不了大学就意味着我一辈子困在这里,一辈子埋在这暗无天日的井底。我白白奋斗,白白付出,白白憧憬未来,到头来只是白活一场。开什么玩笑。简首是荒唐透顶。鸿影,你同情一下我吧,我不能不祈求你的怜悯。你就当做一件善事,把招生名额让给我吧。你这几年不都在养猪吗?你可以接着养呀。有什么不行呢?有什么不好呢?你完全可以将你的未来和梦想寄托在猪的身上。每天花上几小时,和可爱的小猪们喃喃细语,看着它们一张张小嘴围着你团团乱转,这不是一种难得的人生体验吗?坦白说,当初若不是你抢着去当饲养员,我早就毛遂自荐,当仁不让了。我为了你做出了那么大的让步,难道这回你不能为我做出丁点的牺牲吗?”
鸿影一首盯着他看,目光首透他的灵魂深处。柳翩来虽然语无伦次,但丝毫未减损他那面目的审慎和表情的精明。他继续东拉西扯道:
“苍天啊,你为什么要这样考验我?这样和我过不去?从我踏入煤矿的那一刻起,我就命中注定要无怨无悔地奉献青春。我无怨无悔地奉献了,我也喜欢与奉献相伴。我千方百计保持在我心头点燃的火焰,让它生生不息。在这世上,我只有一个信念,就是奉献。如今希望降临了,命运总算对我的奉献给予了回报,让我有机会更上一层楼。噢,鸿影,要是你还有一点慈悲之心,就不会拒绝我的请求。让我去上大学,你接着养你的猪吧。别让我没完没了地在痛苦的边缘挣扎呀。我的肉体己经沉沦,精神也在消融。我夜不能寐,辗转反侧,每晚躺在冰冷的床上像躺在火烧的铁板上一样。我求你同情一下我吧。难道你忍心看着一个有口难言的灵魂大汗淋漓地在火海里翻腾吗?”
柳翩来动用种种声调,有气无力地反复哀求。见鸿影始终没有反应,他双膝跪在地上爬行到鸿影跟前说道:
“鸿影,我跪下来求你了。”
“明天我会找领导谈的。”鸿影冷冷地说道。
“鸿影,”柳翩来连忙磕了个响头并感激涕零地说道,“我这一辈子都会记住你的大恩大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