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的光芒在顾屿沉静的侧脸上跳跃,将他眼底的思绪映照得格外清晰。他没有立刻回应陈建国老师那番关于“烟火气里泡出‘活人’”的感慨,只是沉默地拨弄了一下身前的一根小木柴,看着它在火焰边缘慢慢碳化,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陈老师说得对,”顾屿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经历过惊涛骇浪后的平静,“沉下去,才知道自己骨头到底硬不硬。”他没有刻意煽情,只是平静地提起那段最晦暗的时光,“刚被赶出剧团那会儿,身上背着债,感觉天都塌了。没戏拍,没地方去,连经纪人……都成了催命符。”
他的话语没有怨恨,只有一种近乎抽离的陈述感。篝火旁的气氛微微凝滞,连最活泼的小鹿都安静下来,专注地听着。
“后来,是秦方老师,也就是我的恩师,他收留了我。”顾屿的嘴角似乎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像是在回忆一件遥远而带着暖意的往事,“他给我在剧团找了个落脚地儿,条件是——得干活儿抵房租。”
“干活儿?”小鹿忍不住好奇地问。
“嗯,”顾屿点点头,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奇异的怀念,“搓澡盆、修马扎、通下水道……什么杂活儿都干。剧团的老澡盆,木头都朽了,长满了霉斑黑点,得用钢丝球蘸着碱水一点点搓,搓得手都脱皮。修马扎更麻烦,榫卯松了得重新打楔子,藤条断了得一根根续,没点耐心真不行。”他顿了顿,拿起地上自己编的那只歪歪扭扭的小竹篮,轻轻着粗糙的篾条,“现在想想,跟阿婆编篮子有点像,都是磨性子的活儿。”
众人听得入神,连陈建国老师也放下了茶杯,目光深邃地看着顾屿。
“最难熬的不是干活儿累,是那种……被彻底否定的感觉。”顾屿的声音低沉了些,“感觉自己像个废人,什么都不是。那时候,剧团里没人看得起你,连眼神都懒得给你一个。白天干活,晚上就缩在那个角落里,听着排练厅里的锣鼓点、念白声……很近,又很远。”
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每个人脸上动容的神色。他们能想象,一个曾经站在聚光灯下的偶像,被剥去所有光环,在无人问津的角落与朽木霉斑为伍,听着梦想近在咫尺却无法触及的声音,是何等的煎熬。
“但是,”顾屿话锋一转,语气里多了一种淬炼后的力量感,“搓着澡盆,修着马扎,听着那些声音……心反而一点点静下来了。就像沉到了最深的水底,反而看清了水面上那些喧嚣是什么。你知道自己手里在做什么,知道澡盆的木头纹理是什么走向,知道马扎的榫卯是怎么咬合的……这种‘实’的感觉,反而把人从那种虚无的恐慌里拽出来了。”
他拿起一根小木棍,无意识地在泥地上划着,眼神却仿佛穿透了眼前的篝火,看到了青林剧团那个堆满杂物的角落。
“那时候我就想,只要骨头没断,手还能动,天就塌不下来。澡盆搓干净了能装水,马扎修好了能坐人,这活儿就有价值。演戏……不也一样吗?甭管角色大小,戏份多少,只要站在那儿,就得是‘实’的,得像搓澡盆那样,把角色里的‘脏东西’搓掉,把‘榫卯’修结实了,让人能坐得住、看得信。沉到底了,反而知道该往哪儿使劲了。”
没有豪言壮语,没有自我标榜,只有一番源自最低谷处、最朴实劳作中的感悟。顾屿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投入平静的水面,在每个人心中激起层层涟漪。老黄的眼眶有些,小鹿吸了吸鼻子,苏蔓看着顾屿的眼神充满了敬佩。连篾匠阿婆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深以为然的表情。
陈建国老师缓缓点头,火光映亮他睿智的双眼:“好一个‘沉到底了,才知道骨头硬不硬’!搓澡盆,修马扎……这才是真正的‘淬火’啊!把浮华、虚妄、矫情都搓掉,只留下最本真的‘实’!小顾,你悟到了!”他举起茶杯,以茶代酒,“这杯,敬你的澡盆和马扎!”
众人纷纷笑着举杯(或水杯),气氛瞬间从沉凝转为一种充满敬意的温暖与释然。顾屿也笑了,那笑容里带着经历风霜后的豁达,也带着被理解的暖意。
休养的日子在充实与轻松中流淌。顾屿的肩伤在药膳、复健和适度的劳作中恢复良好,护具己经可以取下,行动间恢复了往日的利落,只是眉宇间那份沉静的气度愈发明显。
一日,苏蔓突发奇想,安排了一项“特别任务”:让顾屿去给院角那头温顺的老黄牛添把新鲜草料,顺便尝试“沟通”一下。
“顾老师,牛兄可是我们小院的‘镇院之宝’,搞好关系很重要!”苏蔓笑着把一捆青草塞到顾屿手里。
顾屿看着那头体型庞大、眼神温顺的老牛,心里倒没什么畏惧。他拿着草料,学着之前老黄的样子,走到牛跟前,尽量放轻脚步,嘴里还学着老黄念叨:“牛兄,开饭了,新鲜的草……”
他小心翼翼地将草料递到老牛嘴边。老牛似乎认生,巨大的牛头微微偏了偏,湿漉漉、带着倒刺的粉红色鼻子好奇地凑近顾屿拿着草料的手,先是嗅了嗅,然后突然伸出舌头,带着巨大颗粒感的粗糙舌苔,结结实实地在顾屿的手背上舔了一下!
“嘶——!”一股冰凉、湿滑、带着巨大颗粒感的奇异触感瞬间从手背传遍全身!顾屿完全没料到这“热情”的招呼方式,惊得浑身一个激灵,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猛地缩回手,整个人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脸上瞬间一片空白,眼睛都瞪圆了!
“噗哈哈哈——!”全程跟拍的摄像机完美捕捉到了这精彩的一幕。躲在院门口偷看的苏蔓、小鹿、老黄等人再也忍不住,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笑声。
“哎哟喂!顾屿哥!你这反应也太快了吧!”小鹿笑得首拍大腿。
“牛兄太热情了!顾老师没扛住啊!”苏蔓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老黄更是笑得打跌:“小顾啊小顾!雨夜困兽都不怕,让头牛给整不会了?哈哈哈!”
顾屿站在原地,看着自己湿漉漉的手背,再瞅瞅那头若无其事开始咀嚼草料的老牛,脸上那瞬间的空白慢慢被一种又好气又好笑的无奈取代。他甩了甩手,走到水缸边舀水冲洗,对着镜头无奈地控诉:“牛兄,打个商量,下次打招呼……能换种文明点的方式吗?”一本正经的吐槽再次引爆更大的笑声。
弹幕更是瞬间爆炸:
“哈哈哈哈哈哈救命!顾屿怕牛舔!”
“从雨夜困兽到被牛吓退!这反差萌我笑死!”
“牛:我就舔一下,你至于吗?”
“顾屿:我演过杀手影七哑巴拳手,但没演过被牛舔懵的演员!”
“烟火刀神遭遇滑铁卢!”
这意外的“翻车”事件,成了《匠心》播出后的经典名场面,意外地让顾屿接地气的形象更加深入人心。
两周的休养录制,在江南水乡的烟雨蒙蒙中悄然接近尾声。顾屿的皮肤被温和的阳光晒成了健康的蜜色,眼神明亮沉静,周身的气场不再只有锐利的锋芒,更添了一份温润如玉的烟火气和由内而外的松弛感。他不再是那个被债务和伤痛压得喘不过气、眉宇间凝着寒霜的困兽,也不再是排练厅里被逼到极限、浑身紧绷的淬火之刃。此刻的他,像一块被流水温柔打磨过的璞玉,沉静温润,光华内敛。
最后一晚,没有篝火。顾屿独自坐在小院檐下的竹椅上,听着雨滴敲打瓦片的清脆声响,像无数细小的玉珠滚落玉盘。空气中弥漫着雨后泥土的清新和草木的芬芳。他手里着那只自己烧制的、带着窑变釉痕的小陶碗,粗糙温润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仿佛还残留着龙窑的热度。
手机屏幕在昏暗的光线下亮起,是吴振海的短信。没有咆哮,没有催促,只有言简意赅、却重逾千斤的几个字:
“骨头养硬实了?戏台子给你留着,程砚生等着开嗓。”
没有多余的情感表达,却饱含着最深沉的期许和等待。顾屿握着手机,指尖感受着那冰冷的金属外壳,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勾起一抹笃定而温暖的笑意。这笑意发自心底,带着一种历经淬炼、沉淀休养后的从容与力量。
他望向北方,目光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看到了青林剧团那座熟悉的排练厅,看到了那块他曾经劈开千层纸的空地,看到了吴振海那张永远严肃却藏着关切的脸。篝火的余温仿佛还留在指尖,篾匠阿婆沉静如水的眼神、铁匠李师傅精准落锤的专注、陈建国老师关于“活人”的睿智点拨、老牛那湿漉漉的“热情”舔舐、老黄温暖的汤和小鹿的笑声……所有这一切田园烟火淬炼出的温润、厚重、真实与生命的鲜活,都在他心底悄然沉淀、凝聚、融会贯通。
淬火从未停止,只是熔炉从灼热的铁砧、冰冷的冰水桶,换成了这片充满生机的田园。
沉鳞晒足了阳光,吸饱了地气,是时候回到属于它的深潭,去掀起那酝酿己久的、真正的惊涛骇浪了。
他指尖轻点屏幕,回复同样简洁,却字字千钧:
“明日归。程砚生,候场。”
雨声淅沥,夜色温柔。江南的水汽浸润着顾屿的发梢。他闭上眼,感受着体内奔涌的力量——那是被烟火淬炼得更精纯、被暖阳滋养得更蓬勃的心刃之力。它不再急于破鞘,而是沉静地蛰伏着,等待着在属于程砚生的舞台上,发出那一声石破天惊的“开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