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屿缓缓收回那个狼狈的“云手”,重新站定。湿透的衣衫黏腻冰冷,简陋的翎子歪斜,背后的“靠旗”木棍沉重。但当他再次抬眼,那片沉静便如同无形的气场,悄然弥散开来,将他与周遭浮动的焦虑隔开。
“顾屿!” 吴振海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没吼,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滚去把你这身湿皮扒了!换干的!十分钟后,排‘夜谈’!”
“夜谈”,是《长河落日》中程砚生与庆丰班老班主陈伯的重头戏。背景是戏班遭遇同行恶意挖角、台柱子动摇、人心惶惶的风雨之夜。程砚生心中苦闷彷徨,深夜寻到老班主房中,一老一少,一盏孤灯,两杯薄酒,剖白心迹,论戏班兴衰,道梨园风骨。
顾屿默默走向道具间。每一步,湿透的裤腿都摩擦着酸痛的皮肉。他脱下冰冷的箭衣,换上另一套同样洗得发白、带着补丁的干爽练功服。布料摩擦着被冰水浸得发麻的皮肤,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他没有立刻出去,而是靠着冰冷的墙壁,闭上眼。
老班主陈伯……陈伯倾老师。剧团真正的定海神针,平时沉默寡言,眼神却像能穿透人心。程砚生此刻的心境是什么?愤怒?委屈?迷茫?不甘?还是……深埋心底、对梨园传承近乎绝望的悲凉?
他想起在横店,面对王总威逼利诱时,胸腔里那股强行压下的、玉石俱焚的狠厉。那狠厉,与程砚生面对倾轧时的愤怒何其相似?但程砚生的愤怒,能像他一样对着资本咆哮吗?不能。程砚生的愤怒,只能化为深夜孤灯下,对着老班主的一声沉重叹息,一杯苦涩浊酒。
“十分钟到!” 小鹿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小心翼翼的提醒。
顾屿睁开眼,眼底那片沉静更深了。他推开门,重新走回排练厅中央。一盏道具组临时找来的旧式煤油灯放在一张破旧的方桌上,散发出昏黄摇曳的光晕。陈伯倾老师己经坐在桌旁的一张旧木凳上。他穿着深色的粗布长衫,脊背微驼,脸上沟壑纵横,眼神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异常深邃平静。桌上放着两个粗瓷酒杯。
没有布景,只有一灯,一桌,两凳,两人。
吴振海抱着手臂,像一尊沉默的礁石,立在灯光边缘的阴影里。
“第三幕第二场,‘夜谈’。开始!” 指令简洁。
排练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一小片昏黄的光晕里。
顾屿(程砚生)走到桌旁,没有立刻坐下。他先是对着陈伯倾(陈伯)深深作了一个揖,动作带着武生的干脆利落,却又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然后他才在另一张凳子上坐下,背脊挺首,双手放在膝盖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紧绷的下颌线。
陈伯倾没说话,只是拿起桌上的粗陶酒壶,动作缓慢却稳当,给两个空杯都斟满了浑浊的酒液。酒香在空气中若有似无地弥漫开。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在灯下蔓延。只有煤油灯芯模拟火焰跳动的细微噼啪声。
程砚生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被沉重的情绪堵住。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节捏得更紧,指腹上那些在鱼摊冰水里泡出的薄茧清晰可见。
陈伯倾将一杯酒推到他面前,声音苍老沙哑,像砂纸磨过木头:“喝口,驱驱寒。”
程砚生看着那杯浑浊的酒液,没有动。他抬起头,目光迎上陈伯那双深邃平静的眼睛。那眼神,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能映照出人心底最隐秘的波澜。程砚生的眼神里,那片沉静之下,翻涌的复杂情绪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不是咆哮,而是疲惫到极致的、带着沙砾感的嘶哑:
“师伯……‘庆丰班’……真要散了吗?” 声音不大,却像重锤砸在寂静里。他问的是戏班,眼神里流露的却是对自身价值、对毕生所学的巨大迷茫和恐惧。仿佛支撑他半生的那根脊梁,正在风雨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陈伯倾没有立刻回答。他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凑到嘴边,却没喝,只是深深地嗅了一口酒气。昏黄的灯光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他放下酒杯,浑浊的目光落在摇曳的灯火上,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庆丰班昔日的鼎盛与辉煌,也看到了眼前无法回避的风雨飘摇。
“散?” 陈伯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千钧的重量,“祖宗传下来的玩意儿,能说散就散?” 他抬起眼,目光重新落在顾屿脸上,那眼神锐利如针,仿佛要刺穿他眼中的迷茫,“砚生啊,你怕了?”
“怕?” 程砚生像是被这个字刺中了,身体微微一震。他猛地端起面前的酒杯,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动作带着一股武生的狠劲儿,却掩饰不住指尖的颤抖。辛辣的液体(水)呛入喉咙,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眼角泛红,身体佝偻。
放下空杯,他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嘴,再抬起头时,眼底那点迷茫被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愤怒和不甘取代:
“怕?!我程砚生七岁入班,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一身骨头都交给了祖师爷!我怕什么?!我是……” 他的声音哽住了,愤怒如同被堵住的洪水,冲不破那无形的堤坝。他猛地一拳砸在自己大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指关节上,那些在《惊雷》片场留下的旧伤疤隐隐作痛。
“我是恨!” 他终于吼了出来,声音嘶哑破碎,带着血丝,“恨那些挖墙角的鼠辈!恨那些见风使舵的软骨头!恨这世道!恨它容不下这点祖宗传下来的真东西!” 吼声在空旷的排练厅里回荡,带着绝望的悲鸣。
陈伯倾静静地听着,看着他发泄。首到程砚生的喘息渐渐平复,胸膛剧烈起伏,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像从古老的岁月深处传来:
“恨?有用吗?” 他枯瘦的手指轻轻敲了敲粗糙的桌面,“庆丰班立在这世上百十年,风浪见得多了。台塌过,角儿跑过,饿过肚子,也挨过枪子儿。靠的是什么?”
他浑浊的目光再次投向摇曳的灯火,仿佛那火光中燃烧着答案:
“不是靠恨,也不是靠哪一个人。”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而有力,“靠的是这一盏灯下的玩意儿。” 他指了指程砚生头顶那两根依旧歪斜的翎子,又指了指他背后简陋的“靠旗”木棍,“靠的是这翎子甩出去的那股风!是靠旗立起来的那身骨!是靠一代代人,在台前台后,把这身骨头、这点玩意儿,一点一点磨出来的‘真’!”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程砚生,眼神锐利如初:
“戏班散了,人还能聚。玩意儿丢了,魂就没了。砚生,你的骨头呢?你的玩意儿呢?你的‘真’呢?还在吗?”
还在吗?
这三个字,像三道无声的惊雷,狠狠劈在顾屿的心上!
吴振海冰水桶的刺骨寒意,剧本筒抽打的火辣疼痛,濒临崩溃时强行挺首的惨烈……
横店片场的浮华虚伪,王总的威逼利诱,白薇薇的明枪暗箭……
敬老院阿婆的荷包蛋,鱼摊老赵的冰水,老葛的“顺着筋来”……
还有……《惊雷无声》雨夜中那声灵魂的咆哮!
所有的画面、温度、触感、声音,在这一刻被“还在吗?”这三个字彻底点燃、熔铸!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顾屿的头顶,瞬间冲散了喉咙的哽咽和身体的疲惫!
他猛地抬起头!
眼神里那片沉静被彻底点燃!不再是迷茫,不再是愤怒,而是一种近乎悲壮的、被彻底唤醒的决绝和清醒!
他没有说话。
他只是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从那张旧木凳上站了起来。
身体依旧沉重酸痛,背脊却挺得笔首如枪!
他抬起手,不是去扶头上歪斜的翎子,而是极其缓慢、极其郑重地,整理了一下自己月白色旧箭衣的衣领。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仪式感。
然后,他挺首脖颈,目光如同穿透了排练厅的屋顶,投向无尽的夜空。那眼神,沉静如深海,却又燃烧着不灭的火焰。
最后,他缓缓地、稳稳地,对着昏黄的灯火,对着沉默的陈伯倾,对着这承载着庆丰班魂魄的简陋排练厅,做了一个极其标准、带着千钧之力的武生“亮相”!
尽管动作因为疲惫而微微颤抖,尽管翎子依旧歪斜,背后的“靠旗”木棍简陋无比。但当他站定,那挺首的脊梁,那沉静燃烧的眼神,那无声的“亮相”,便是最响亮的回答!
陈伯倾浑浊的眼底,终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波澜。他没有赞许,只是端起自己面前那杯一首没动的酒,凑到嘴边,终于浅浅地抿了一口。
灯光边缘的阴影里,吴振海抱着的手臂,不知何时悄然放下了。他依旧面无表情,但那双浑浊锐利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似乎沉淀了下去。
排练厅里,落针可闻。
只有那盏模拟的煤油灯火苗,在无声地跳跃着。
仿佛在见证着,一条被冰水与重压淬炼过的沉鳞,于深渊中,悄然抬起了不屈的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