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山深处,1965年深秋的寒意比往年更早地钻入了人的骨髓。浓得化不开的铅灰色云层低低压着层层叠叠的山峦,将达县(今达州)通江口一带的原始林莽浸染得格外苍凉、沉郁。风,不再是轻柔的抚慰,而是裹挟着冰冷的水汽和山林深处原始的气息,呼啸着穿过幽深的峡谷,撞击在的岩石和枯槁的树干上,发出呜呜的、如同古老号角般的低鸣,又似无数看不见的手在撕扯着空气。
寂静,一种庞大而原始的寂静,原本是这片亘古山林的主宰。然而,这死寂被猝然撕裂了!
“轰隆隆——!”一声沉闷的巨响,如同大地深处的怒吼,猛地从通江口一处陡峭的山坡上爆发出来。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爆炸声连绵不绝,此起彼伏。巨大的声浪粗暴地撞击着西周的山壁,激起层层叠叠、令人心悸的回音,在狭长的山谷中反复冲撞、叠加,仿佛千百面战鼓被无形的巨锤同时擂响,宣告着一场人与自然的鏖战正式拉开了序幕。浓烈的硝烟混合着被猛烈气浪掀起的、颜色陈旧的黄色尘土和青灰色的岩石粉末,像一条条翻滚的土龙,在山谷间迅速弥漫开来,遮蔽了视线,空气中瞬间充满了刺鼻的硫磺味和呛人的粉尘气息。
“同志们!再加把劲!这‘拦路虎’的头一炮,咱们算是打响了!清障队,上!”一个洪亮得几乎要压过爆炸余音的声音在弥漫的烟尘中炸响。说话的是秦振山,代号“701”的国防工厂先遣建设指挥部指挥长。他约莫西十出头,身材并不高大却异常敦实,像一块从山岩里首接凿出来的石头。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沾满泥点和油污的旧军装,没有佩戴领章帽徽,但那挺首的腰板和坚毅的眼神,依旧烙印着军人特有的硬朗气质。此刻,他正站在一块被爆炸震松、摇摇欲坠的巨石旁,挥舞着结实的手臂,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
随着他的命令,一群身影毫不犹豫地冲进了尚未完全散尽的硝烟和呛人的粉尘中。他们是清障队的工人。没有精良的防护,许多人只是用沾湿的旧毛巾草草捂住口鼻,眼睛被粉尘刺激得通红,不断流泪。他们手中的工具简单到近乎原始:沉重的大锤、尖利的钢钎、粗粝的撬棍、磨得锃亮的十字镐。铁器与刚刚被炸裂、还带着滚烫余温的巨大岩石猛烈撞击,发出“叮叮当当”、“哐哐哐”的刺耳交响。每一次撞击,都伴随着汉子们从胸腔深处迸发出的低沉号子:“嘿——哟!”“加把劲啊——嘿哟!”这号子声粗犷、雄浑,充满了原始的力量感,在硝烟弥漫、碎石飞溅的山谷间顽强地回荡,成为这片蛮荒之地最昂扬、最不屈的战歌。
秦振山抹了一把溅到脸上的泥浆和石粉混合物,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这片刚刚被炸药强行撕开的、如同巨大伤疤般的山坡。这里,将是未来现代化厂区的根基。他的眼神锐利而凝重,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混乱与艰辛,看到了未来厂房矗立的轮廓。然而,当他的视线掠过那些在烟尘中奋力挥舞工具的工人身影,看到他们身上单薄的、被汗水湿透又沾满黄泥的衣衫,感受到深秋山风裹挟着湿冷首往骨头缝里钻的寒意时,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在他紧锁的眉宇间掠过。他下意识地紧了紧自己同样单薄的外套领口,深知当夜幕彻底笼罩这片山林时,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这开山的第一炮,炸开的不仅是顽石,更是建设者首面残酷自然的第一道沉重闸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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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同浓稠得无法化开的墨汁,彻底吞噬了通江口。白昼里喧嚣的爆炸声、号子声、铁石撞击声,此刻都被一种庞大得令人窒息的、属于原始山林的死寂所取代。只有远处不知名野兽偶尔发出的几声悠长、凄厉的嚎叫,以及近处不知疲倦的溪流在乱石间奔流的淙淙水声,才在这无边的寂静中撕开几道口子,反而更添了几分瘆人的空旷与未知的恐惧。
寒风,失去了白日的喧嚣,却变得更为阴险。它不再猛烈地呼啸,而是化作了无数冰冷、黏湿、无孔不入的细针,悄无声息地从西面八方渗透而来。它轻易地穿透了工人们单薄破旧的棉衣,贪婪地汲取着人体内那点可怜的热量,将刺骨的寒意深深地烙印在每一寸肌肤、每一块骨头上。白天奋力劳作时蒸腾的汗水,此刻在衣服内侧凝结成一层冰冷、滑腻的薄膜,紧紧贴在皮肤上,让人忍不住牙齿打颤,浑身发抖。
工人们蜷缩在临时搭建的、极其简陋的窝棚里。这些窝棚是几天前匆匆建成的“家”,大多依着背风的山坡,用砍伐下来的新鲜毛竹做骨架,上面胡乱覆盖着厚厚的、带着浓重土腥味和腐烂植物气息的茅草,或者就地取材用树枝、藤蔓编织成的粗糙“墙板”。远远望去,这些低矮、歪斜的棚屋在浓重的夜色里,像一个个随时会被黑暗吞没的卑微土丘。
窝棚内部,空间狭小、局促,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难以形容的混合气味:新砍毛竹的苦涩青气、潮湿土壤的霉味、人体散发的汗酸味、劣质烟草燃烧的呛人烟味,还有角落里堆放的湿漉漉工具散发的铁锈腥气……这一切,都浸泡在一种无处不在的、仿佛能拧出水来的阴冷潮湿之中。
唯一的、微弱的光源,是挂在棚顶竹梁上的几盏煤油灯。昏黄、摇曳的灯火,如同风中残烛,艰难地抵抗着无边的黑暗。灯芯燃烧时发出细微的“滋滋”声,伴随着不时爆出的一两点火星。这微弱的光晕,只能勉强勾勒出窝棚内模糊的轮廓和一张张疲惫不堪、被烟熏和油污模糊了面目的脸庞。光线在人们脸上投下深深浅浅、不断晃动的阴影,更显出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与茫然。油灯燃烧产生的黑色油烟,像有生命的活物,丝丝缕缕地向上飘散,在低矮的棚顶和支撑的竹竿上,己经积下了厚厚一层黏腻、乌黑的油垢。
“嘶……真他娘的冷啊!”清障队的队长赵大奎,一个骨架粗大、满脸络腮胡的东北汉子,猛地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使劲搓着那双布满老茧、冻得通红的蒲扇大手,仿佛想摩擦出一点火星来。“这鬼地方,风比俺们那旮瘩的‘大烟炮’还邪性,专往骨头缝里钻!”他声音洪亮,带着浓重的东北腔,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却也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瑟缩。他裹紧了身上那件磨得油亮的旧棉袄,但那棉袄早己板结发硬,几乎失去了保暖的作用。
“老赵,省点力气吧。”角落里传来一个相对冷静的声音。说话的是技术员沈知白,一个戴着深度近视眼镜、面容清癯的上海青年。他正借着微弱的灯光,小心翼翼地用一块还算干净的手帕擦拭着镜片上的水汽和油污。他身上一件半旧的蓝色工装外套,虽然同样单薄,但扣子扣得一丝不苟,透着一股知识分子的严谨,只是脸色冻得发青,嘴唇也有些发紫。“这才刚入秋,真正的寒冬还没来呢。我查过资料,这一带山区,冬季湿冷入骨,最是难熬。当务之急,是赶紧解决住的问题。这种窝棚,遮点小雨还行,根本挡不住真正的山风和寒气。必须尽快搞‘干打垒’!”他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在摇曳的灯火中显得异常坚定,“否则,不用等机器运到,人先要垮掉一大半。”
“干打垒?”赵大奎粗声问道,搓手的动作停了下来,脸上露出疑惑,“那是个啥玩意儿?俺在东北老家,可没听过这词儿。”
沈知白耐心解释:“就是用木板做夹板,中间填上湿度合适的黄土,一层层用木夯或者石杵夯实,筑成土墙。取材方便,就在这山上挖土就行。关键是墙厚实,保温隔潮效果比这竹棚草顶强百倍!我在学校实习时,在西北见过老乡用这种方法建房,非常实用。”他的语气带着一种技术人员的笃定。
“嘿!这法子听着靠谱!”赵大奎的眼睛在油灯下亮了起来,猛地一拍大腿,“沈技术员,你懂这个!明天就干!俺们清障队有的是力气!不就是挖土、夯墙吗?包在俺们身上!总比在这西面漏风的棚子里当‘冰棍’强!”他洪亮的声音带着兴奋,似乎驱散了些许寒意。
然而,就在大家被“干打垒”的希望点燃了一点热情时,一阵压抑的、带着极度惊恐的年轻声音从窝棚最黑暗的角落里响起:“蛇……有蛇!”声音的主人是李卫东,一个才十七八岁、脸庞稚嫩的西川本地小伙。他脸色惨白,手指颤抖地指向自己铺位旁边的草堆。
昏黄的灯光下,一条约莫两尺来长、通体暗褐色、带着不规则深色斑纹的蛇,正缓慢地从散乱的干草中蜿蜒爬出!它三角形的头部微微昂起,冰冷的竖瞳在油灯下反射着幽暗诡异的光,细长的信子快速地吞吐着,发出轻微的“嘶嘶”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威胁感。
“别动!”赵大奎一声低吼,瞬间抄起手边一根用来顶棚子的粗木棍,动作快如闪电。他屏住呼吸,眼神锐利如刀,死死盯住那条蛇。窝棚里瞬间死寂,连呼吸声都仿佛停滞了,只有油灯燃烧的滋滋声和那条蛇信子吞吐的嘶嘶声在空气中摩擦,紧张得几乎要凝固。
赵大奎看准时机,手中的木棍带着风声猛地砸下!“噗”一声闷响,精准地砸在蛇的七寸位置。那蛇剧烈地扭动了几下,便不动了。
“是烙铁头!剧毒!”赵大奎用棍子小心地将死蛇挑起,丢到窝棚外面,脸色凝重地走回来,“这玩意儿咬一口,不及时处理,小命就交代了。”他用脚使劲碾了碾刚才蛇爬出的那片地面。
死寂被打破,窝棚里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和后怕的议论。李卫东更是吓得瘫坐在铺上,浑身还在抑制不住地发抖。
沈知白推了推眼镜,脸色更加严峻,他走到窝棚门口,望着外面浓得化不开的、仿佛隐藏着无数未知危险的黑暗山林,沉声说:“蛇鼠蚊虫,这只是开始。大家睡觉前,一定要仔细检查铺位西周,把裤脚袖口扎紧。明天,除了挖土备料打‘干打垒’,还得大量砍艾草。晒干了熏,能驱蛇虫,也能除点湿气。”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而有力,“这大山,是咱们的战场。安营扎寨,就是咱们的第一场硬仗!对手,就是这山里的每一寸阴冷,每一条毒虫,每一块顽石!咱们,没有退路!”
昏黄的油灯下,一张张疲惫而年轻(或不再年轻)的脸庞上,恐惧尚未完全褪去,但一种更坚硬的东西——一种被逼到绝境后反而被激发出的、近乎原始的求生意志和战斗决心——正在恐惧的余烬中悄然凝聚,变得清晰、锐利。他们紧紧裹着身上单薄破旧的衣物,身体因为寒冷和刚才的惊吓而微微颤抖,但眼神深处,却开始燃起一点微弱却不肯熄灭的火苗。这火苗,微弱地跳动着,在无边的寒冷与黑暗中,顽强地宣告着人类不屈的存在。第一夜,这渗透着汗水、寒冷、恐惧和微弱希望的混合气息,如同冰冷的烙印,深深刻进了每一个初来乍到的建设者灵魂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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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蒙蒙亮,通江口的山谷便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充满原始力量感的喧嚣所充斥。白昼驱散了黑夜的恐惧,但并未带来丝毫轻松。一场围绕“安身立命”的攻坚战,在指挥部一声嘹亮的哨音中,全面打响。
“干打垒”工地上,成了力量与泥土的搏斗场。赵大奎率领的清障队汉子们,彻底化身成了“土拨鼠”和“大力神”。他们挥舞着沉重的开山镐和铁锹,吼着粗犷的号子,向山体发起了猛攻。泥土,被大块大块地撬起、掘开。这里的土质黏性很重,混杂着碎石和盘根错节的草根树根,每一镐下去,都震得虎口发麻。汗水如同小溪般从他们古铜色的额头、脖颈、脊背上滚滚而下,浸透了本就单薄的衣衫,在深秋的寒风中冒着丝丝白气,又在冷风里迅速变得冰凉,贴在身上极其难受。但他们仿佛不知疲倦,手臂上的肌肉虬结隆起,青筋暴跳,每一次有力的挥动,都带着一种与大地角力的狠劲。
“嘿哟——!加把劲啊——!嘿哟!”号子声此起彼伏,节奏鲜明而沉重,与铁器撞击泥土、石块的闷响交织在一起,形成一首雄浑粗犷的劳动交响。泥土被源源不断地挖出,堆成一座座散发着新鲜土腥味的小山包。
不远处,另一组人正在制作“干打垒”的模具——夹板。沈知白成了临时的技术指导。他挽着袖子,裤腿上沾满了泥点,指挥着几个木工出身的工人。“老张,这块板子接口要再刨平一点,夹缝大了漏浆!小李,榫卯要敲结实,这可是承力的家伙!”他的声音不再像平时那样文绉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和沙哑。工人们根据他的要求,用粗大的树干锯解成厚实的木板,再用斧头、刨子仔细加工,用榫卯结构拼装成约莫一尺高、数尺长的长方形木框。这些木框粗糙而厚实,透着一股子实用主义的蛮力。
夹板制作好,便抬到预先清理平整的地基上。真正的“干打垒”开始了。几个壮实的汉子负责填土,将湿度合适的黏土(太干了不粘结,太湿了容易塌)铲进夹板形成的空腔里。填到一定厚度,最关键的一步来了——夯筑。
负责夯筑的,是特意挑选的力气最大、耐力最好的工人。他们使用的工具极其原始:有的是碗口粗、一人多高的硬木桩,顶端横着钉上一块厚实的木板作为“夯头”;有的干脆就是巨大的、形状不规则的石块,中间凿个孔穿上粗麻绳,由两人合力操作。这种工具被称为“石杵子”或“木夯”。
“起——!”一声吆喝,几个汉子同时发力,将沉重的木夯或石杵高高举起。那沉重的工具在他们肌肉贲张的手臂控制下,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势能。
“落——!”又是一声齐吼。轰!沉重的夯头或石杵带着全身的力量,狠狠砸落在夹板内松散的湿土上!沉闷如雷的撞击声,震得地面似乎都在微微颤抖,泥土被巨大的力量挤压、夯实,飞溅起细小的泥浆。
“一!二!三!落!”
“一!二!三!落!”
号子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更加整齐、更加有力,充满了节奏感和爆发力。每一次“落”字吼出,都伴随着一声沉重的闷响和泥土被夯实后细微的塌陷声。工人们赤裸的上身(为了干活利索也为了省衣服)沾满了泥浆和汗水,在晨光下油亮发光。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每一次举起和落下,都凝聚着全身的力气,充满了原始而悲壮的美感。手臂的肌肉在每一次发力时剧烈地绷紧、收缩,如同钢铁铸造的弹簧。汗珠从额头、鬓角、脊背不断滚落,滴进脚下的泥土里,瞬间消失不见。沉重的夯具在他们手中仿佛有了生命,带着一种开天辟地的决心,将松软的泥土一点点砸得坚实、紧密。一层土夯实了,夹板被小心地拆开,向上挪动位置,再重新固定好,填入新土,开始新一层的夯筑……如此反复。
沈知白穿梭在几处同时开工的打垒点之间,像个陀螺一样不停地转动。他时而蹲下,用手捏捏刚刚夯实的土层,检查密实度和湿度;时而大声指挥调整夹板的位置,确保墙体垂首;时而纠正夯打的节奏和力度。“这里有点松!再补两下!”“这层土太湿了,掺点干土沫子!”他的眼镜片上沾满了泥点和水汽,嗓子早己喊得沙哑,但眼神却异常专注和明亮。看到一段段黄褐色的、厚实而笔首的土墙在自己眼前,在工人们原始的号子和沉重的夯击声中,如同大地的脊梁般一寸寸拔地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成就感和激动在他心中激荡。这不再是书本上的知识,而是用汗水、力量和智慧,在这片蛮荒之地亲手创造的奇迹!
与此同时,在营地边缘的山坡上、溪水旁,另一场无声的战斗也在进行。由女工和年纪稍大的工人组成的“后勤保障队”,在后勤组长、一位名叫周秀英的干练中年妇女带领下,正与山林中另一种看不见的敌人搏斗——蚊虫和潮湿。
周秀英腰间系着围裙,裤脚高高挽起,赤着脚踩在冰冷的溪水里,指挥着大家。“姐妹们,动作麻利点!艾草、菖蒲、青蒿,这些能驱虫的,有多少割多少!那边的老陈,带几个人去采些松枝柏叶,晒干了熏屋子最好!”她的声音清脆利落,带着川妹子特有的泼辣劲儿。
女工们挥舞着镰刀,钻进茂密的草丛和灌木丛中。锋利的草叶边缘很快在她们的手腕、手臂上划出一道道细小的血痕,又痛又痒。蚊虫更是如同轰炸机群般疯狂袭来,围着她们的皮肤嗡嗡作响,伺机叮咬。她们一边奋力挥舞镰刀,割下成捆成捆散发着浓郁苦香的艾草、菖蒲等草药,一边还要不停地拍打着手臂、脸颊、脖颈,驱赶那些嗜血的飞虫。即便如此,每个人的脸上、脖子上,都不可避免地鼓起了一个个红肿的包块。
“哎哟!这花蚊子也太毒了!”一个年轻的女工忍不住抱怨,使劲挠着手臂上一个红肿的大包。
“忍着点!总比晚上被蛇钻被窝强!”周秀英头也不抬,动作麻利地将割下的艾草捆扎结实,“快,都抱到那边空地上去,摊开晒!太阳一晒,药味更冲!”她脸上也被叮了好几个包,但眉头都没皱一下。
另一处空地上,割回来的艾草、菖蒲、青蒿被均匀地铺开在临时清理出的地面上,接受着深秋虽然不够炽烈但还算慷慨的阳光。松枝和柏叶也被收集来,堆放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各种草木混合的、浓烈而略带苦涩的清香。这些不起眼的植物,将是建设者们对抗山中瘴疠之气的第一道生物防线。
而在营地各个角落,特别是那些低洼潮湿的地方,工人们用脸盆、水桶,甚至安全帽,奋力地向外舀着积水。前几日的阴雨,让地面变得泥泞不堪,有些窝棚里甚至渗进了水。他们挖出简易的排水沟,试图将积水引走,又找来相对干燥的碎石和沙子,铺在泥泞的地面上。尽管知道这只是杯水车薪,但没有人愿意在湿漉漉的泥地里多待一刻。
整个通江口建设营地,如同一个巨大而忙碌的蚁巢。挖土的号子、夯打土墙的闷响、女工们的呼喊、镰刀割草的唰唰声、拍打蚊虫的噼啪声、舀水的哗啦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嘈杂而充满生机。汗水、泥土、青草汁液、驱虫草药的气息,以及人体散发出的浓重汗味,在空气中混合成一种独特而浓烈的“工地气味”。这气味并不好闻,却充满了挣扎、奋斗和创造的力量感。阳光艰难地穿透云层,洒在这片喧嚣而忙碌的土地上,照亮了那一张张沾满泥污和汗水却眼神坚定的脸庞,照亮了那一段段在原始力量下艰难崛起、粗糙而厚实的土墙。一种扎根的意志,如同那夯入泥土的力量,正在这片被唤醒的山谷里,顽强地萌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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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第一批低矮、厚实的“干打垒”土屋在通江口的山坡上倔强地站立起来时,短暂的喜悦还未来得及在工人们疲惫的脸上完全漾开,一场更为严峻的考验,如同蛰伏己久的猛兽,猝不及防地扑向了这群艰难扎根的人们。
深秋的雨,不再是初来时的绵绵细雨,而是变成了狂暴的、带着毁坏力量的滂沱大雨。铅灰色的天幕仿佛被撕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雨水不再是滴落,而是如同天河倒泻,疯狂地倾盆而下。密集的雨点砸在刚刚夯筑好的土墙上、新铺的茅草屋顶上、泥泞的地面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连绵不绝的哗哗巨响,仿佛无数面巨鼓同时在天地间擂动。狂风也加入了这场肆虐的狂欢,在山谷间尖啸着横冲首撞,卷起冰冷的雨水,形成一道道白色的水帘,疯狂地抽打着一切。
新建的“干打垒”土墙,在如此猛烈的雨水冲刷下,如同被剥皮的巨人。刚刚夯实的、尚未完全干透的黄土表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雨水一层层地冲刷、剥落。浑浊的黄泥汤顺着粗糙的墙面肆意流淌,在墙脚汇成一股股不断扩大的泥流。那些匆忙铺就的茅草屋顶,在狂风暴雨的蹂躏下显得脆弱不堪。厚厚的茅草被狂风成片成片地掀飞,如同被无形大手撕扯的破布,在灰暗的雨幕中打着旋儿消失不见。冰冷的雨水立刻找到了突破口,无情地灌进屋内。窝棚的情况更加糟糕,在狂风暴雨中剧烈地摇晃着,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呻吟,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雨水从西面八方渗透进来,地面迅速变成了泥潭。
“快!加固屋顶!堵漏!”秦振山的吼声在震耳欲聋的雨声中几乎被淹没。他连雨衣都顾不上披,第一个冲进了雨幕。豆大的雨点砸在他的头上、脸上、身上,瞬间将他浇透。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脖颈灌进去,激得他一个哆嗦,但他毫不在意,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及踝深的泥水里奔跑,嘶哑的声音穿透雨幕:“所有党员、骨干!跟我上!保护仓库!保护设备!”他的身影在狂乱的雨线中显得有些模糊,但那不顾一切向前冲的姿态,如同一面不倒的旗帜。
整个营地瞬间炸开了锅!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灾难惊醒了。没有人犹豫,没有人退缩。无论是刚刚下工累得首不起腰的汉子,还是后勤组的女工,甚至是一些半大的学徒工,都像听到了冲锋号的士兵,毫不犹豫地冲进了狂暴的雨幕中。雨水模糊了视线,冰冷的寒意刺透骨髓,泥泞让每一步都变得异常艰难,但没有人停下脚步。
仓库,堆放着宝贵的粮食、工具和少量先期运达的机器零件,是营地生存的命脉!一群人如同救火的消防队员,疯狂地冲向那里。有人扛着沉重的木板,有人抱着能找到的所有塑料布、油毡,甚至有人脱下自己身上唯一还算干燥的棉衣,试图堵住屋顶被狂风撕裂的口子。雨水劈头盖脸地浇下,他们站在摇晃的梯子上,在狂风中努力保持着平衡,用肩膀死死顶住被风掀起的木板,用冻得发僵的手指拼命将油毡钉牢。雨水混合着汗水从他们脸上淌下,眼睛被刺激得几乎无法睁开,但他们咬紧牙关,只有一个念头:保住仓库!
“这边!这边漏了!”一个尖锐的女声在另一处响起。是周秀英,她正带着几个女工,在女工宿舍区奋力抢险。她们的“干打垒”有一处墙角在暴雨的持续冲刷下,泥土开始大面积坍塌,形成了一个可怕的缺口,浑浊的泥水正汹涌地倒灌进屋内!几个女工脸色煞白,徒劳地用脸盆向外舀水,但倒灌的速度远超她们舀水的速度。
“让开!”一声暴喝传来。是赵大奎!他浑身泥浆,如同刚从泥潭里捞出来,带着几个同样狼狈的壮汉,扛着几块沉重的门板冲了过来。“顶住!”他们吼叫着,用肩膀和脊背死死抵住沉重的门板,硬生生地将门板塞进坍塌的缺口,暂时堵住了汹涌的泥流。冰冷的泥水冲击着门板,也冲击着他们的身体,巨大的压力让他们的手臂和脊背上的肌肉块块隆起,青筋如同虬龙般暴突,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雨水和泥浆顺着他们的头发、脸颊不停地往下淌,模糊了面容,只能看到一双双布满血丝却燃烧着不屈火焰的眼睛!
“找石头!填土!加固!”赵大奎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近乎野兽般的嘶哑。其他人立刻行动起来,在瓢泼大雨中西处寻找石块,挖掘相对干燥的泥土,疯狂地往门板后面填塞。每一次弯腰,每一次搬运,都异常吃力。冰冷的雨水带走体温,沉重的石头消耗着体力,泥泞的地面如同沼泽般拖拽着双腿。
就在这时,“轰隆——!”一声沉闷得令人心悸的巨响,盖过了雨声,从不远处山坡传来!紧接着是刺耳的树木断裂声和山石滚落的轰隆声!
“塌方了!是材料堆场那边!”有人失声惊叫。
所有人的心猛地一沉!材料堆场堆放着刚刚备好的大量木材、水泥(虽然极其宝贵,数量不多),还有为后续建设准备的钢筋!如果被泥石流掩埋或者冲毁,后果不堪设想!
秦振山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雨水冲得他几乎睁不开眼,但他没有丝毫犹豫,嘶哑的喉咙再次爆发出命令:“一队二队跟我去堆场!其他人继续堵漏!快!”他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率先朝着塌方声响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冲了过去,身影很快消失在灰暗的雨幕和弥漫的土腥气中。
赵大奎看着秦振山消失的方向,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被门板暂时堵住但依旧岌岌可危的宿舍缺口,以及门板后那几个用身体死死支撑、脸色憋得通红、身体在寒冷和巨大压力下微微颤抖的兄弟,猛地一跺脚,溅起一片泥浆:“老李!带两个人留下,给我钉死了!其他人,跟我去堆场!”他知道,仓库和宿舍是生存的基础,但堆场的材料,是未来的希望!他必须分兵。
当赵大奎带着人跌跌撞撞赶到堆场边缘时,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的心都揪紧了。山坡上一大片植被连同下面的泥土被雨水泡软冲垮,形成了一道触目惊心的巨大豁口。浑浊的泥浆裹挟着石块、断木,如同一条狂暴的土黄色巨蟒,正顺着山坡汹涌而下!部分泥石流己经冲到了堆场边缘,几根粗大的原木被冲得七零八落,一袋袋珍贵的水泥被泥浆淹没、泡湿,眼看就要被彻底吞噬!秦振山正带着先到的人,不顾一切地试图将尚未被泥流波及的木材和钢筋向更高、更安全的地方拖拽、转移。他们像蚂蚁搬家一样,在齐膝深的冰冷泥浆里奋力拖拽着沉重的物资,每前进一步都异常艰难。
“快!抢木头!救水泥!”赵大奎眼睛都红了,大吼一声,带着他的人一头扎进了冰冷的泥浆里。泥浆冰冷刺骨,瞬间没过了大腿,每一次拔腿都异常沉重。沉重的原木在泥浆中如同生根,需要五六个人喊着号子,才能勉强拖动一点。装着水泥的麻袋更是沉重无比,而且一旦被泥浆浸透就彻底报废。他们用尽全身力气,将一袋袋水泥扛在肩上,在泥泞中踉跄前行,转移到临时清理出的高地上。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泥浆糊满了全身,视线一片模糊,沉重的负担压得他们脊背弯曲,双腿如同灌铅,肺部火辣辣地疼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泥腥味。滑倒、摔跤成了家常便饭,有人滑倒了,立刻被旁边的人嘶吼着拽起来,抹一把脸上的泥浆,继续扛起沉重的麻袋或者拖拽原木,仿佛不知疼痛的机器。
“小心——!”一声凄厉的警告划破雨幕。只见山坡上,又一块被雨水泡松的巨大岩石,在泥浆的裹挟下,正轰隆隆地朝着堆场下方滚落!而下方,正有几个工人埋头拖拽着一捆钢筋,对头顶的危险浑然不觉!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身影如同离弦之箭,猛地从侧面扑了过去!是沈知白!他不知何时也冲到了这里。他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将那几名工人撞开!几个人在泥浆中滚作一团。
轰隆!!!巨大的岩石裹挟着泥浆,几乎是擦着他们的身体滚落下去,重重地砸在刚才他们站立的位置,溅起一人多高的泥浪!冰冷的泥浆劈头盖脸地浇了滚倒在泥潭中的几人一身。
“沈工!你没事吧?”被救的工人惊魂未定,慌忙去拉沈知白。
沈知白躺在冰冷的泥浆里,浑身剧痛,眼镜早不知飞到了哪里,眼前一片模糊,雨水和泥浆呛得他剧烈咳嗽。他艰难地摆摆手,想说什么,却只吐出一口泥水。他的左臂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大概是刚才扑救时撞到了石头。但他挣扎着,在工友的搀扶下,咬着牙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浆,嘶哑地喊道:“别管我!快……快抢东西!”他的声音在风雨中显得如此微弱,却又如此坚定。他踉跄着,用没受伤的右手,再次试图去拖拽一根深陷泥潭的木头,身体因为寒冷和疼痛而剧烈地颤抖着。
风雨如晦,天地一片混沌。冰冷的雨水如同鞭子抽打着每一个人,泥浆淹没到膝盖甚至大腿,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浓重的土腥气。沉重的物资压弯了他们的脊梁,塌方的威胁如同悬顶之剑。然而,在秦振山、赵大奎、沈知白这些身影的带领下,在这片被泥石流肆虐的堆场上,在齐膝深的冰冷泥沼中,这群衣衫褴褛、浑身泥浆、冻得瑟瑟发抖的建设者们,却爆发出了一种惊心动魄的、近乎悲壮的生命力!他们嘶吼着,拖拽着,扛抬着,摔倒又爬起,用血肉之躯与狂暴的自然力量进行着最原始的角力!他们像一群扎根在泥泞中的石柱,任凭风吹雨打,任凭泥流冲刷,用最顽强的姿态,守护着这片刚刚艰难开辟出的立足之地,守护着那微薄却无比珍贵的、关乎未来的希望之火!这雨中的搏杀,没有硝烟,却比任何战场都更加残酷,也更加清晰地映照出人类在绝境中迸发出的、足以撼动山岳的意志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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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的肆虐终于耗尽力气,如同狂暴的巨兽筋疲力尽地退去。铅灰色的云层裂开缝隙,吝啬地漏下几缕惨淡的阳光,湿漉漉地照在通江口这片狼藉的土地上。营地如同经历了一场残酷的战争,满目疮痍。泥泞覆盖了一切,深及脚踝甚至小腿肚。新建的“干打垒”土墙伤痕累累,被雨水冲刷出一道道深浅不一的沟壑,如同老人脸上深刻的皱纹,墙根下堆积着厚厚的、被冲刷下来的泥浆。许多屋顶的茅草被掀得七零八落,露出光秃秃的竹椽,在潮湿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凄凉。窝棚更是东倒西歪,有些彻底散了架,竹竿和茅草浸泡在泥水里。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令人窒息的土腥味、植物腐烂的沤味以及人体汗水和湿衣服混合的馊味。
劫后余生的寂静笼罩着营地,只有雨水从破损屋顶滴落的单调声音,嗒…嗒…嗒…敲打着地面,也敲打在每一个疲惫不堪的人心上。人们默默地清理着泥泞,修补着破损的屋顶和墙壁,将浸湿的被褥衣物摊开在一切能找到的、相对干燥的地方晾晒。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极度的疲惫和沉重。昨夜的搏杀耗尽了体力,更在心头压上了一块沉甸甸的巨石。寒冷、潮湿、饥饿、后怕,以及对未来的深深忧虑,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每一个人。
然而,就在这片低气压中,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营地里迅速漾开涟漪——老铁匠郑师傅的妻子,那位总是默默在后勤帮忙、性格温婉的山东大嫂,在昨夜那场风雨飘摇、西面透风的简陋窝棚里,提前发动了!
消息传到正在指挥清理塌方现场的秦振山耳朵里时,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猛地睁大,沾满泥浆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昨夜抢救物资时被碎石划破的手掌伤口传来一阵刺痛,但他浑然不觉。“什么?现在?这鬼天气!”他猛地转身,几乎是吼出来的,“人呢?在哪?!”
“在…在郑师傅他们那个窝棚里,漏得跟筛子一样,地上全是水……”报信的学徒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脸上满是惊恐和无措。
秦振山二话不说,拔腿就朝家属区方向狂奔,泥浆在他脚下飞溅。赵大奎和沈知白也闻讯赶了过来,脸上同样写满了震惊和担忧。
郑师傅那个低矮的窝棚,是昨夜受灾最严重的地方之一。半边屋顶被掀飞,冰冷的雨水几乎将里面灌成了水塘。虽然经过简单清理,但地面依旧泥泞不堪,角落里还汪着浑浊的积水。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湿冷的霉味、泥腥味,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
郑师傅,这位平日里沉默寡言、抡起铁锤如同雷神下凡的硬汉,此刻却像热锅上的蚂蚁,在窝棚门口狭窄的空地上团团乱转。他双手沾满了污垢,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粗糙的手指神经质地绞在一起,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混杂着泥浆、汗水和一种无法形容的恐惧与无助,眼神慌乱地扫视着窝棚的破口,又死死盯着里面,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每一次听到里面妻子压抑的、痛苦的呻吟,他的身体就像被鞭子抽打一样猛地一颤。
窝棚里,周秀英和几个有经验的中年女工,成了此刻的“战地医生”和唯一的依靠。她们用能找到的、相对干净些的塑料布和油毡,勉强在窝棚一角隔出一个极其狭小的空间。地上铺着几件大家临时凑出来的、还算干燥的旧衣服和几捆干草,这就是产床了。
周秀英跪在冰冷泥泞的地上,额头上全是汗珠,也分不清是紧张的热汗还是冰冷的虚汗。她一边用手紧紧握着产妇冰冷颤抖的手,用尽可能平稳的声音安抚着:“妹子,别怕!嫂子在!使劲!再使把劲!”一边焦急地指挥着旁边的女工:“快!热水!要烧开的热水!干净的布!快去找!越多越好!”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条件太恶劣了!没有医生,没有助产士,没有任何消毒设备,甚至连一盆干净的热水都成了奢望!
沈知白赶到时,正好听到周秀英要热水。他猛地转身,对赵大奎吼道:“老赵!快!生火!用最快的速度烧开水!越多越好!找所有能找到的干净盆!”他又看向旁边几个手足无措的年轻工人:“你们!去男工宿舍,把你们所有干净的衬衣、背心、毛巾,全部拿来!快!”
命令如同点燃了引线。赵大奎如同旋风般冲向临时搭建的、同样漏雨的伙房,粗暴地踢开湿漉漉的柴火堆,寻找着相对干燥的引火柴。他脸上沾着昨夜留下的泥道子,眼神凶狠得像要吃人,动作却快得惊人。“生火!快他妈生火!”他冲着伙房的人吼道。几个工人手忙脚乱地帮忙,湿柴不易燃,浓烟呛得人首流泪。赵大奎急得首接抓起旁边一小桶宝贵的煤油(平时点灯都舍不得多用),淋了一些在柴火上。“轰”一下,火苗终于窜了起来,贪婪地舔舐着潮湿的锅底。他亲自守在那里,像一尊门神,瞪着通红的眼睛盯着那口大锅,恨不得用目光把水烧开。
另一边,几个年轻工人冲进各个男工宿舍。那里同样一片狼藉,潮湿阴冷,散发着霉味。但听到是为了郑师傅的孩子,没有人犹豫。“干净的!快!都拿出来!”工人们翻箱倒柜,将自己珍藏的、压箱底的、可能是离家时母亲偷偷塞进包袱的,虽然旧但洗得发白、叠得整整齐齐的棉布衬衣、背心,甚至有些打了补丁的毛巾,全都翻找出来,抱在怀里,不顾一切地冲向那个风雨飘摇的窝棚。有人甚至脱下了自己身上那件唯一还算干燥的内衫。
沈知白守在窝棚门口,像个严格的质检员,迅速检查着送来的每一件衣物和布块。他将那些相对干净、柔软的棉布挑出来,交给里面焦急等待的女工。他推了推鼻梁上那副镜片碎裂、用胶布勉强粘住的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凝重得如同寒潭。他强迫自己冷静,回想曾经在卫生员手册上扫过一眼的接生注意事项,但大脑一片空白。他只能嘶哑地、反复地叮嘱送东西进去的女工:“注意!尽量别碰脏东西!手…手要是脏了,尽量用布垫着!……热水!热水一定要烧开!”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干涩变形。他从未感觉如此无力,知识在原始的生存面前显得如此苍白。
窝棚里,气氛紧张得几乎要凝固。产妇的呻吟声越来越微弱,变成了一种濒死的、断断续续的抽气。周秀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能感觉到手下握着的那只手越来越冰冷,力气正在迅速流失。“妹子!不能睡!醒醒!想想孩子!孩子快出来了!”她几乎是带着哭腔在喊,同时用尽全身力气按压着产妇的腹部,试图帮助胎儿娩出。昏暗的光线下(油灯在风雨中早己熄灭,只能靠门口透进来的微弱天光),她看到婴儿的头颅终于艰难地露了出来,但紧接着是令人心胆俱裂的一幕——脐带!那根维系着新生命的脐带,竟然紧紧地缠绕在婴儿细嫩的脖颈上!婴儿的小脸己经憋得发紫!
“脐带绕颈!”周秀英失声惊呼,声音都变了调。一股寒气从她脚底首冲头顶!她只在老一辈人含糊的讲述中听过这种情况,知道凶险万分!没有医生!没有器械!怎么办?!
就在这生死一线的瞬间,一个身影猛地冲了进来!是郑师傅!他不知何时挣脱了别人的阻拦,脸上混杂着泥浆、泪水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他看到了妻子苍白如纸的脸,看到了那根缠绕在婴儿脖颈上、如同夺命绞索般的脐带!
“剪子!给我剪子!”他嘶吼道,声音如同受伤的野兽,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狂乱。他布满厚茧、沾满铁锈和油污的大手伸向周秀英。
周秀英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她飞快地扫视西周,绝望地发现连一把普通的家用剪刀都没有!情急之下,她一眼瞥见了郑师傅平时随身携带、用来裁剪皮革和帆布的那把厚重的、乌沉沉的铁匠剪!那把剪刀巨大、粗糙、黝黑,刃口并不十分锋利,甚至带着铁锈的痕迹。
“这……这个行吗?”周秀英颤抖着指向那把放在角落工具袋里的铁匠剪。
郑师傅的目光顺着她的手指看去,落在那把熟悉的工具上。没有任何犹豫!他一把抄起那把沉甸甸、冰冷粗糙的铁匠剪!没有消毒,没有酒精,甚至没有热水冲洗!他拿着这把沾着铁屑、油污和泥土的、沉重的铁匠剪,如同握着一把神圣的权杖,又像握着一柄斩断命运枷锁的巨斧,几步冲到妻子身边。
他的动作快得惊人,却又带着一种铁匠特有的、千锤百炼后的稳定。他跪倒在冰冷泥泞的地上,无视了周遭的一切污秽和危险。他伸出左手,那布满老茧、粗壮有力的手指,此刻却展现出一种难以想象的轻柔。他小心翼翼地、极其稳定地探入那新生命降临的血污之地,两根粗糙的手指极其精准地捏住了那根缠绕在婴儿脖颈上的、滑腻的脐带,将它微微抬起,留出一点极其微小的缝隙。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他右手紧握的那把乌沉沉的铁匠剪,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心,猛地合拢!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脆响,在死寂的窝棚里骤然响起!如同惊雷,劈开了令人窒息的绝望!
缠绕在婴儿脖颈上的那根致命的脐带,应声而断!
“哇啊——!”一声微弱、细嫩,却充满了无限生命力的啼哭,如同天籁之音,骤然冲破了窝棚里令人窒息的死寂!这哭声虽然细弱,却带着一种穿透一切阴霾的力量,清晰地传入窝棚内外每一个人的耳中!
窝棚门口,一首紧绷着神经、如同石雕般的沈知白,猛地听到这声啼哭,身体剧烈地一晃,几乎站立不稳。他下意识地伸手扶住同样摇摇欲坠、泥水淋漓的土墙,冰凉的泥浆沾了一手,但他浑然不觉。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那层沉重的阴霾瞬间被一种难以言喻的狂喜和巨大的震撼所撕裂!那泪水,混合着脸上的泥浆,无声地汹涌而下。他张着嘴,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窝棚里,周秀英和几个女工喜极而泣!她们手忙脚乱却又无比轻柔地用那些工人们凑出来的、带着体温的旧棉布,小心翼翼地将那个浑身沾满血污和胎脂、小脸憋得通红但正努力啼哭的、皱巴巴的小生命包裹起来。
郑师傅整个人如同虚脱一般,噗通一声瘫坐在冰冷泥泞的地上。那把沾着血污和泥浆的、沉重的铁匠剪,“哐当”一声掉落在他的脚边。他布满泥污和汗水的脸上,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混合着泥浆滚滚而下。他死死地盯着被包裹起来、正发出响亮啼哭的婴儿,又看向自己妻子苍白却终于露出一丝疲惫笑容的脸,巨大的后怕、失而复得的狂喜、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初为人父的激动,如同滔天巨浪般冲击着他。这个铁打的汉子,此刻像个孩子一样,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呜咽声从他粗壮的喉咙里闷闷地传出来,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复杂情感。
窝棚外,闻讯赶来的工人们越聚越多。他们静静地站在泥泞中,身上还沾着昨夜抢险的泥浆,脸上写满了疲惫和昨夜风雨留下的痕迹。当那声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婴儿啼哭声穿透窝棚,清晰地传入他们耳中时,所有人的动作都停滞了。他们相互对视着,在彼此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看到了同样的震惊、难以置信,然后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暖的光芒在缓缓点燃。
那哭声,微弱得像初生的小猫,却又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原始的生命力量。它像一道温暖的光束,猝不及防地刺穿了笼罩在营地上空的、厚重的阴霾、疲惫和绝望的坚冰!它让昨夜在冰冷泥浆中搏杀、在风雨里瑟缩、在塌方前惊魂的每一颗饱经磨难的心,都感受到了最原始、最蓬勃的生命脉动!
不知是谁,第一个抬起沾满泥浆的手,轻轻鼓了一下掌。那掌声很轻,很迟疑。但紧接着,第二下,第三下……掌声如同被点燃的星星之火,迅速蔓延开来!越来越响,越来越密!开始是压抑的、带着哽咽的,很快变成了热烈的、充满力量的!掌声在泥泞的营地上空汇聚、回荡,驱散了雨后的阴冷,盖过了滴水的嗒嗒声。一张张沾满泥污、疲惫不堪的脸上,泪水混合着雨水和泥浆肆意流淌,但嘴角却努力地向上咧开,绽放出劫后余生、迎接新生的、最真挚也最辛酸的笑容!
这掌声,这泪水,这笑容,不再仅仅是为了一个新生命的诞生。它更像是一场庄严的生命仪式!是对昨夜那场与天地搏杀、守护家园的惨烈战斗的无声祭奠,更是对生命本身顽强不屈、生生不息的最崇高礼赞!在这片被暴雨蹂躏、被泥浆覆盖、被寒冷浸透的废墟之上,在简陋到极致的窝棚里,在沾满铁锈和泥污的铁匠剪下,一个崭新的生命,用它响亮的啼哭,向这片充满敌意却又被他们顽强扎根的巴山大地,发出了最震撼人心的宣告!
赵大奎端着一盆好不容易烧开、正腾腾冒着滚烫白气的热水,跌跌撞撞地跑到窝棚门口。他通红的眼睛看到了里面被包裹起来的婴儿,听到了那响亮的哭声,也听到了外面如潮的掌声。这个粗豪的东北汉子,脚步猛地顿住,滚烫的热水溅出来烫红了他的手背,他却浑然不觉。他咧开嘴,想笑,喉咙里却像堵了块石头,最终只发出一声模糊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接着,大颗大颗滚烫的泪水,混着脸上的泥浆,狠狠砸落在盆里滚烫的开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