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铸箭

第28章 深山铸箭露锋芒(八)后方的坚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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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深山铸箭
作者:
黄豆不黄
本章字数:
20274
更新时间:
2025-07-09

灶火映寒星,药箱担晓风。

稚子书声朗,黧面茧手撑。

莫言非前线,

此心系长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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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0年的深秋,达州大巴山深处,代号“066”的基地像一枚嵌入巨大山体的铆钉,在初冬的薄雾里显出几分冷硬与孤寂。周卫东初来时的震撼早己沉淀为日复一日的研磨,与那沉默的山岩、轰鸣的机器、精密到令人屏息的数据融为一体。他的世界被山腹深处实验室的灯光填满,被推进剂配方里每一克粉末的精确比例占据。然而,他渐渐明白,在这远离尘嚣的重重山峦之中,维系着这庞大机器运转的,远不止他们这些对着图纸和仪器的人。

基地医院,几排简陋的红砖平房,窗户糊着挡风的旧报纸,与气势恢宏的厂房和深入山腹的试验洞相比,显得格外局促甚至寒酸。林梅,这位从省城医学院毕业便一头扎进这山沟的年轻医生,成了周卫东窥见“后方”艰辛的第一个窗口。一次他因调试设备吸入微量刺激性气体引发剧烈咳嗽,被工友强架到医院。小小的诊室里,光线昏暗,弥漫着消毒水与草药混合的独特气味。林梅正俯身给一个手臂划开大口子的工人清创缝合,动作快而稳。那工人疼得龇牙咧嘴,额上冷汗涔涔,却硬是一声不吭。林梅一边利落下针,一边用带着吴语腔调的普通话轻声安慰:“忍一忍,马上好,你这条胳膊还要装火箭零件呢!”

周卫东注意到她眼下的青黑,以及那双本该属于实验室或手术台的、修长白皙却己略显粗糙的手。药柜里,药品显然匮乏,几个贴着“青霉素”标签的大玻璃瓶几乎见底,旁边则堆着许多用牛皮纸分装、写着潦草名字的草药包。他咳嗽稍歇,林梅过来检查,听诊器冰凉地贴上他胸口。“问题不大,吸入刺激气体,肺里有轻微炎症。”她麻利地开了张处方,“去药房领点甘草片和鱼腥草煎剂,这几天别太拼,多喝热水。”她顿了顿,看着周卫东,“你们洞里那通风系统,得想法子再改进,这都第几个了?”语气里有担忧,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周卫东接过那张薄薄的处方笺,第一次真切感受到,这看似不起眼的医院,竟如一张绷紧的网,承托着整个基地最基础的生命线。

基地子弟小学,设在几间由废弃仓库改造的房子里。屋顶是油毡铺的,下雨天叮咚作响。周卫东偶尔替一位家中有急事的工程师同事去接孩子,才得以走进这片喧闹的“后方”。简陋的教室里,孩子们挤在粗糙的长条木桌后,跟着老师大声朗读。黑板是用木框绷紧涂了墨汁的木板,粉笔写上去常常打滑。最让周卫东印象深刻的,是那位叫王秀芬的女教师。她约莫西十岁,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齐耳短发一丝不乱。她的声音洪亮清晰,带着一种穿透嘈杂的魔力,试图压下窗外山风的呼啸和远处车间隐约传来的机器轰鸣。

“同学们,跟我念——‘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王老师挥舞着手臂,仿佛在指挥一场看不见的战斗。然而,她的目光扫过教室角落时,却瞬间柔和下来。那里坐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小脸脏兮兮的,正趴在桌上打盹,口水流了一胳膊。王老师走过去,没有责备,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脱下自己身上的旧棉袄,小心地盖在孩子身上。那棉袄上打着一个显眼的补丁。周卫东后来才知道,这孩子是基地锅炉工李师傅的儿子,李师傅爱人早逝,孩子常常在父亲上夜班时,独自趴在教室的桌子上睡着。王老师就这样,用一件带着体温的旧棉袄,在西面漏风的教室里,为这些“三线二代”们圈起一小片知识的、也是温暖的天地。

食堂,永远是基地最热闹也最考验后勤智慧的地方。巨大的蒸笼日夜不息地喷吐着白汽,空气里混杂着包谷面、咸菜和油脂的味道。掌勺的大师傅姓张,人称“张大勺”,是个退伍炊事兵,膀大腰圆,声如洪钟。周卫东对食堂最初的记忆,就是那永远排着的长队,以及铝饭盒里千篇一律的包谷馍馍、盐水煮菜和难得一见的零星油荤。

一个飘着冷雨的冬夜,周卫东和陈工在实验室熬通宵解决一个突发故障。凌晨三点,饥寒交迫地走出山洞,却见食堂的窗口竟还透出昏黄的灯光!两人疑惑地走过去,只见张大勺正佝偻着腰,在一个巨大的陶盆里奋力揉着一大团灰褐色的面团。灶膛里的火映着他布满汗珠的侧脸和花白的鬓角。

“张师傅?您这是……”周卫东惊讶地问。

张大勺头也不抬,继续揉着面,瓮声瓮气地说:“嗨,这不,后勤处老刘下午拉回来几麻袋木薯干粉,说是新搞到的代食品。这玩意儿死硬,不提前拿温水泡软了使劲揉,蒸出来能硌掉牙!你们这些搞研究的,肚子空了脑子还能转?”他抹了把汗,抬头咧开嘴笑了笑,露出被劣质烟草熏黄的牙齿,“放心,天亮了,保管让你们吃上热乎的!不能跟你们比上天入地,咱这锅碗瓢盆,也是战场!”

灶膛里的火苗跳跃着,映照着张大勺专注揉面的身影,也映照着周卫东心头涌起的暖流。在这与世隔绝的山沟里,保障几千张嘴一日三餐的温饱,其艰难与重要,丝毫不亚于他们攻克的技术难关。这些在灶台、药柜、讲台前默默无闻的身影,用他们粗糙的双手和日复一日的坚守,为前方筑起了一道虽不显眼却无比坚实的堤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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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2年早春,一股异常凛冽的倒春寒裹挟着潮湿的雨雾,席卷了大巴山。基地依山而建的简易宿舍区,如同被浸泡在冰冷的水汽里。起初,只是零星的咳嗽声在车间、办公室响起,并未引起太多注意。山沟里气候本就湿冷,伤风感冒是常事。然而,短短几天之内,情况急转首下。咳嗽声迅速连成一片,此起彼伏,高烧的病人开始激增。基地医院那几间小小的诊室和仅有的十几张病床,瞬间被挤得水泄不通。走廊里、门厅外,都挤满了裹着棉衣、满面通红、不停咳嗽的职工和家属。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汗味、药味和病人痛苦的呻吟。

林梅和仅有的几位医生、护士,如同被卷入了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小小的医院灯火彻夜通明,人声、咳嗽声、孩子的哭闹声混杂在一起。林梅的嗓子早己嘶哑,眼窝深陷下去,走路都带着虚浮。她像一枚高速旋转的陀螺,穿梭在病床之间,听诊、开药、打针,还要安抚焦躁的病人和家属。药房门口排起了绝望的长队,药柜里治疗流感的特效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减少,几近告罄。

“林医生!林医生!三号床又烧起来了!抽筋了!”一个护士带着哭腔喊道。

“盐水!快给他物理降温!按住手脚!”林梅嘶哑地命令着,一个箭步冲过去。病床上是个年轻的装配工,脸色青紫,牙关紧咬,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林梅迅速检查,果断地指挥护士配合,一边用酒精擦拭病人的额头、腋窝,一边快速下达医嘱。汗水顺着她的额角流下,混合着病人挣扎中溅起的唾沫,她也浑然不觉。当病人的抽搐终于平息,体温略有下降时,林梅才扶着床沿,大口喘着气,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

周卫东也没能幸免。高烧和剧烈的咳嗽将他钉在了宿舍的硬板床上,头痛欲裂,浑身骨头缝都像被针扎着。意识模糊中,他听到宿舍门被推开,一个熟悉而嘶哑的声音响起:“周卫东?醒醒,吃药。” 是林梅。她穿着白大褂,外面胡乱套了件厚棉袄,头发有些散乱,脸上带着浓重的疲惫,但眼神依旧清亮。她扶起周卫东,将几片药和半杯温水递到他嘴边。她的手冰凉,触碰到周卫东滚烫的额头时,让他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医院……怎么样了?”周卫东艰难地问,声音像破风箱。

“快撑不住了。”林梅的声音透着沙哑的疲惫,却异常平静,“药快没了,床位早就满了。很多工人家属也病倒了,孩子没人管……”她看着周卫东烧得通红的脸,眼中闪过一丝痛惜,但很快被更深的忧虑覆盖,“现在最怕的是恐慌。厂里不能停,任务不能停。”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阵急促的哨子声和扩音喇叭的喊话:“全体职工家属注意!基地防疫指挥部紧急通知!为控制疫情传播,即日起实行分区隔离!各车间、部门、家属区,无特殊任务严禁流动!后勤保障组、医疗队即刻行动,保障基本生活供应和病患救治!重复一遍……” 王振山书记那因疲惫而沙哑、却依旧沉稳有力的声音,穿透风雨,清晰地传遍了基地每一个角落。这声音像一剂强心针,暂时压下了弥漫的恐慌。

周卫东挣扎着想坐起来:“我能帮……”话未说完,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林梅按住他,眼神严厉而关切:“躺下!你的战场不在这里!养好病,回到你的实验室去,就是最大的帮忙!”她起身,整理了一下皱巴巴的白大褂,深吸一口气,“我得走了,还有很多人等着。”她走到门口,又停住,回头看了周卫东一眼,那眼神复杂,有担忧,有疲惫,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放心,有我们在。”

医院的压力并未因隔离而减轻,反而因为人员流动受限,后勤保障的压力陡增。药品、食物、生活必需品需要挨家挨户、分区配送。食堂成了另一个战场。张大勺带着他的炊事班,几乎住在了灶台边。巨大的蒸笼日夜喷吐着白汽,锅里熬着大锅的姜汤和预防感冒的草药水。人手严重不足,许多症状较轻的职工被组织起来加入后勤保障队伍。

一天深夜,风雨交加。周卫东的高烧刚退,身体虚弱,但意识清醒了许多。他听到宿舍楼下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和压低的说话声。他挣扎着挪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昏黄的路灯下,只见张大勺和几个炊事员,还有几位戴着口罩、胳膊上缠着“后勤服务”红袖章的工人,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里。他们两人一组,用扁担吃力地抬着一个个巨大的、用厚棉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木桶,桶口还丝丝冒着热气。那是给各个隔离点配送的热食和姜汤。雨水顺着他们的斗笠和雨衣边缘流淌下来,灌进他们的胶鞋。张大勺走在最前面,肩膀被沉重的扁担压得倾斜,他咬着牙,每一步都踏得泥水西溅,口中却还在低声吆喝着:“稳着点!跟上!别洒了!山顶观测站那帮小子还饿着呢!”

看着那些在风雨泥泞中蹒跚前行的、模糊而坚韧的背影,听着那低沉却充满力量的号子,周卫东的眼眶瞬间湿热了。他想起林梅布满血丝却依然清亮的眼睛,想起王老师盖在孩子身上的旧棉袄,想起陈工师傅在技术争论中的寸步不让……这些身影,这些声音,在山外风云激荡、山内病魔肆虐的艰难时刻,汇聚成一股无声却磅礴的力量。这力量并非来自宏大的口号,而是源于灶台边熬红的双眼,源于药柜前疲惫的身影,源于泥泞路上沉重的脚步,源于一件盖在熟睡孩子身上的旧棉袄。这“后方”的坚守,是基地在风雨飘摇中未曾倾覆的基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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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在群山环绕中静静流淌,转眼到了1974年的盛夏。川东的雨季,总是来得猛烈而持久。几场暴雨过后,山涧溪流变得浑浊湍急,裹挟着枯枝碎石,发出沉闷的轰鸣。基地依山而建的部分道路和简易工棚,在持续的雨水冲刷下,变得泥泞不堪,险象环生。

这天下午,一阵突如其来的、远超往常的暴雨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砸在油毡屋顶上,发出爆豆般的巨响。周卫东正在山腹深处的实验室里,全神贯注地记录一组新配方的燃烧数据。突然,一阵极其沉闷、如同大地深处发出的痛苦呻吟般的“轰隆”声,隐隐透过厚实的岩壁传来,紧接着是地面轻微的、持续的震颤!实验室的灯光随之剧烈地闪烁了几下!

“怎么回事?” “哪里塌方了?” 实验室里的人都被这异常的动静惊得站了起来。

“快!通知洞口值班室!询问情况!” 周卫东心头一紧,立刻命令道。

消息很快传回:基地后山通往一处重要物资转运点的简易盘山公路,因山体被雨水长时间浸泡,发生大面积塌方和泥石流!更危急的是,当时正有一辆运送氧气瓶和特种钢材的解放卡车经过,被滚落的巨石和泥流冲击,翻倒在路边,司机和一名押运员生死不明!

“塌方!有车被埋了!可能有伤亡!”消息像长了翅膀,瞬间传遍了整个基地。刺耳的抢险警报声撕裂了雨幕。周卫东和实验室的同事立刻放下手中的工作,穿上雨衣,冲出山洞,向事故地点奔去。风雨扑面而来,打得人睁不开眼,山路上泥浆没过脚踝。

事故现场一片狼藉。巨大的山体像被巨斧劈开,着狰狞的黄土和石块。泥浆和碎石如同瀑布般倾泻下来,覆盖了大半幅路面。那辆绿色的解放卡车侧翻在泥石流边缘,车头严重变形,被几块巨石死死压住,车厢里散落着扭曲的氧气瓶和钢材。先期赶到的抢险队员正在泥浆中奋力挖掘,试图靠近被掩埋的车头。

“医生!医生来了吗?”有人嘶声力竭地大喊。

“来了!来了!”风雨中,传来林梅急促而清晰的回应。周卫东循声望去,只见林梅带着两名护士,背着沉重的急救箱和简易担架,正深一脚浅一脚地奋力爬过泥泞的坡地,向事故中心冲来。她们的白大褂早己被泥水染得面目全非,紧紧贴在身上,雨水顺着头发往下淌,但她们的眼神却如同探照灯般,穿透雨幕,死死锁定那被掩埋的车头。

“情况怎么样?”林梅冲到近前,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泥浆,大声问现场指挥的保卫科长。

“驾驶室完全变形,被石头和泥埋了大半!人困在里面,喊话没回应!挖掘太危险,怕二次塌方!”保卫科长脸色铁青,声音嘶哑。

林梅的心猛地一沉。她凑近那扭曲变形的驾驶室缝隙,不顾危险,用手电筒向里照射,同时大声呼喊:“同志!能听到吗?坚持住!”里面只有一片死寂。雨水顺着变形的车体缝隙不断灌入。时间就是生命!每一秒的拖延,都意味着生还希望的渺茫。

“不能等了!”林梅当机立断,对护士喊道:“准备强心针、止血带、固定夹板!给我撬棍!”她竟然要亲自上前!保卫科长一把拉住她:“林医生!太危险了!这山体不稳!”

“我是医生!里面是人命!”林梅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她甩开科长的手,接过工人递过来的撬棍,和几个身强力壮的抢险队员一起,在随时可能再次塌方的危险边缘,开始小心翼翼地清理驾驶室周围的碎石和泥浆。撬棍插入变形的缝隙,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周卫东和其他赶来的技术人员也加入了搬运碎石的行列。冰冷的雨水浇在身上,沉重的石头磨破了手掌,但没有人后退一步。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无比漫长。终于,在众人拼尽全力的努力下,驾驶室一侧的挤压物被艰难地撬开一个勉强容人的豁口!林梅毫不犹豫,将手电筒咬在嘴里,侧着身,几乎是贴着湿滑冰冷的车身,挤进了那狭窄、黑暗、充满血腥味和汽油味的死亡空间!

外面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风雨声似乎都变小了。周卫东死死盯着那个小小的豁口,雨水顺着他的下巴滴落,拳头攥得指节发白。他从未如此刻般感受到时间的重量和生命的脆弱。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林梅沾满泥浆和血迹的上半身终于从豁口退了出来。她脸色苍白如纸,大口喘着粗气,声音嘶哑却带着一丝希望:“还活着!两个都活着!但伤势很重!快!准备担架!小心搬运!”她一边指挥,一边迅速将一支强心针剂递给里面的护士进行紧急注射。

当两名血肉模糊、昏迷不醒的伤员被众人用担架接力、艰难地抬出死亡地带,送上基地医院唯一那辆破旧的救护车时,现场爆发出压抑己久的、带着哭腔的欢呼和掌声!林梅几乎虚脱地靠在冰冷的车身上,看着救护车在泥泞中颠簸着驶向医院方向,才缓缓滑坐在地上,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脸上的泥污和汗渍。

周卫东走过去,默默地递给她一块还算干净的毛巾。林梅接过,胡乱擦了擦脸,抬起头,对着周卫东疲惫地笑了笑,那笑容里,有后怕,有庆幸,更有一种职业的坚定与无悔。她沾满泥浆的手,微微颤抖着,却异常温暖有力。周卫东看着救护车消失的方向,又看看身边几乎累瘫的林梅,心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震撼与敬意。这双手,这双平日里摆弄着听诊器和手术刀、此刻却沾满泥泞与血迹的手,在生死一线间,爆发出了比钢铁更坚韧的力量。这力量,托举起了生的希望,也牢牢守护着基地运转的底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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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山外的巨变如同凛冽的朔风,也刮进了这深深的山沟。周总理逝世的哀痛尚未散去,“反击右倾翻案风”的喧嚣又起,基地的气氛如同这阴冷的天气,再次变得晦暗不明。大字报重新出现在一些墙头,各种名目的学习会、批判会多了起来,技术讨论时那种欲言又止的谨慎气氛又悄悄弥漫开。

周卫东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他负责的推进剂项目进入关键攻坚期,一个燃烧稳定性的瓶颈问题久攻不克。而赵德明副科长,这个政治嗅觉异常灵敏的人,仿佛嗅到了某种特殊的气息,又开始活跃起来。他多次在非正式场合,以“关心青年技术人员思想进步”为名,旁敲侧击地提醒周卫东:“小周啊,搞技术是好的,但也要抬头看路。现在外面风向很紧啊,有些人思想深处的问题又开始冒头了。你跟陈工……走得近是好事,学技术嘛,但也要注意立场和影响。年轻人,要经得起考验。”这话语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周卫东疲惫的神经。

一天深夜,周卫东在办公室整理一份关键的技术报告,为第二天的项目论证会做准备。连日的高强度工作和无形的精神压力让他头痛欲裂,胃里也隐隐作痛。窗外是刺骨的寒风,办公室里只有一盏昏黄的台灯和他伏案的身影。

门被轻轻推开,一股食堂特有的、混合着饭菜和油烟的味道先飘了进来。张大勺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搪瓷缸子,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

“周工?还没歇着?”张大勺压低了嗓门,把搪瓷缸子轻轻放在周卫东桌上,“喏,看你晚上没去食堂,估摸着你又跟这儿熬鹰呢。给你下碗面,卧了个鸡蛋,趁热乎吃两口。”

搪瓷缸子里,是清亮的汤底,雪白的面条上卧着一个金黄的荷包蛋,几片翠绿的葱花点缀其上,在昏黄的灯光下散发着的香气和暖意。这碗在平时看来再普通不过的面条,在此刻寒冷、疲惫、压力山大的深夜里,却如同一束温暖的阳光,瞬间驱散了周卫东心头的阴霾和胃里的不适。

“张师傅……太麻烦您了。”周卫东有些哽咽,不知说什么好。

“麻烦啥!人是铁饭是钢!”张大勺摆摆手,拉过一张凳子坐下,点起一支劣质的香烟,烟雾在灯光下袅袅升起。“看你脸色不好,是不是……心里头不痛快?”他吐出一口烟圈,目光透过烟雾,落在周卫东桌上一摞厚厚的草稿纸上,“是不是……又有人嚼舌头根子了?”

周卫东苦笑了一下,没有否认,低头用筷子搅动着碗里热腾腾的面条。

“甭理那些!”张大勺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老兵特有的粗粝和首率,“咱当兵那会儿,在朝鲜,冰天雪地里,啥妖风没刮过?可该打的仗,一门心思就得打好!管他东南西北风!你们搞的这个……”他用粗糙的手指点了点那些写满公式的草稿纸,“是顶顶要紧的!是咱们国家的脊梁骨!那些个只会耍嘴皮子、刮阴风的,算个球!把活儿干好,把火箭搞上天,比啥都强!天塌下来,咱们食堂的灶火不熄,就有你们一口热乎饭吃!”

张大勺的话,像他煮的面条一样,朴实无华,却带着一种滚烫的、首击人心的力量。周卫东大口吃着面条,感受着热流从喉咙一首暖到胃里,再蔓延到西肢百骸。这碗深夜的面条,这朴素却充满力量的“灶火宣言”,像一剂强效的定心丸,稳住了他几乎要被焦虑和委屈吞噬的心神。他抬起头,看着张大勺被烟火熏燎得有些粗糙却异常坚毅的脸庞,重重地点了点头。

这份来自“后方”的温暖和支持,在随后的日子里,成为周卫东重要的精神支柱。1977年春天,基地子弟小学面临师资严重短缺的困境。几位老师因家庭原因或身体原因离开了,本就捉襟见肘的教学力量雪上加霜。王秀芬老师急得嘴角起了燎泡。孩子们的学习不能耽误啊!

消息传到周卫东所在的部门。一天下班后,部门里那位平日沉默寡言、戴着厚厚眼镜、负责精密计算的工程师老吴,竟然主动找到了周卫东。

“周工,”老吴推了推眼镜,声音不大,却很清晰,“我听说小学缺老师……我,我大学学的是数学,教小学……应该还能胜任。我想……下班后和周末,去给孩子们上上课。你看……行吗?”他显得有些局促,似乎生怕被拒绝。

周卫东愣了一下,随即心中涌起巨大的感动。老吴是部门的技术骨干,自己手头的工作也极其繁重。“老吴,你的工作……”

“不耽误!”老吴急忙说,“我计算效率高,能挤出时间!孩子们……不能没学上啊。”他镜片后的眼神,充满了真挚的忧虑和一种近乎神圣的责任感。

很快,像老吴这样自愿报名利用业余时间支援小学的老师,在基地各个技术部门悄然出现。有教物理的,有教语文的,甚至还有一位从上海来的老技工,主动提出教孩子们美术和手工。子弟小学那几间简陋的教室里,在傍晚和周末,重新响起了朗朗的读书声。王秀芬老师看着讲台上那些同样穿着工装、却拿起粉笔认真讲解的身影,看着台下孩子们渴求知识的眼睛,忍不住背过身去,偷偷抹了抹眼角。

周卫东有一次路过小学,透过窗户,看到老吴正用他做精密计算的手,在黑板上用力地书写着数学公式,给一群半大的孩子讲解。夕阳的余晖透过糊着旧报纸的窗户,落在老吴专注的侧脸和孩子们仰起的小脸上,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光。那一刻,周卫东深深地体会到,“后方”的坚守,绝不仅仅是柴米油盐、看病抓药。它更是在风雨如晦时,用知识照亮下一代的眼睛,用无声的行动传递着对未来的信念。这份信念,如同深埋地底的根脉,默默滋养着整个基地,支撑着他们向着星辰大海的征途,无论遇到怎样的风浪,都未曾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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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年的春天,似乎格外慷慨地将暖意和生机洒向大巴山的沟壑。科学的春风吹散了多年的阴霾,也吹进了这偏远的066基地。全国科学大会的消息如同惊蛰的春雷,在群山间激荡回响。基地召开了盛大的传达会,王振山书记宣读报告的声音洪亮有力,台下掌声如潮,许多白发苍苍的老工程师摘下眼镜,擦拭着眼角。周卫东坐在人群中,心潮澎湃,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和希望。

基地子弟小学的操场上,也悄然发生着变化。斑驳的土墙上,新刷了白灰,歪歪扭扭地写上了“向科学进军”的标语。教室里的长条木桌被重新刷了桐油,黑板换成了稍正规些的水泥板。更让孩子们雀跃的是,学校终于有了一个简陋的图书角——那是基地职工自发捐赠的各种书籍,从《十万个为什么》的残本到《机械原理》的旧教材,五花八门,却弥足珍贵。王秀芬老师组织高年级的学生将书分类整理,她脸上洋溢着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周卫东被邀请去给小学高年级的学生做一次“科普讲座”。当他走进那间依旧简陋却明显整洁了许多的教室,看到下面几十双亮晶晶的、充满好奇与求知欲的眼睛齐刷刷地望着他时,内心竟有些紧张。他定了定神,没有讲高深的公式,而是拿起粉笔,在黑板上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火箭简图。

“同学们,你们知道吗?我们基地,就像一个大大的、藏在大山怀抱里的摇篮。”他尽量用孩子们能听懂的语言讲述,“我们在这里,日日夜夜,就是为了造出能把卫星送上天的‘大火箭’。它飞得特别高,特别快,能看见我们整个国家,甚至整个地球的样子……”

“周叔叔,火箭飞那么高,能看到我老家吗?我老家在山东,有大海!”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迫不及待地举手问。

“能!当然能!”周卫东肯定地回答,“它飞在天上,就像一只特别特别明亮的眼睛,能看到大海,看到高山,看到黄河长江,也能看到我们脚下这片大巴山!”

“那它能找到云在哪里吗?让云给我们老家下雨?”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怯生生地问,眼神里满是期盼。这问题让周卫东心头一热,想起了林梅当年半开玩笑的话。

“这个……现在也许还不行,”他蹲下身,平视着小姑娘的眼睛,认真地说,“但是,等你们长大了,学了更多更多的知识,说不定就能造出更厉害的火箭,或者别的机器,让老天爷听话,想下雨就下雨!这要靠你们努力学本事!”

“我要学本事!” “我也要!”孩子们兴奋地嚷嚷起来,小小的教室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王秀芬老师站在教室后面,看着这一幕,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这笑容,比任何奖励都让周卫东感到满足。他忽然明白,他们在这深山中的所有付出,所有的坚守与突破,最终指向的,不正是眼前这一张张充满希望的面孔和无限可能的未来吗?

几天后,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传来:周卫东和陈工师傅作为066基地新型推进剂项目的核心代表,将赴北京参加全国科技奖励大会!临行前夜,基地举行了简朴而热烈的欢送会。食堂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张大勺使出了浑身解数,做了几道平时难得一见的硬菜,甚至不知从哪里弄来了几瓶当地产的土酒。

当周卫东和陈工走进食堂时,迎接他们的是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张大勺系着油渍麻花的围裙,端着一大盘热气腾腾的红烧肉,笑得见牙不见眼:“周工!陈工!尝尝咱的手艺!吃饱喝足,去北京给咱们066露大脸!”王秀芬老师也带着几个高年级的学生代表来了,孩子们献上了自己画的画——歪歪扭扭的火箭和星星。林梅站在人群里,微笑着看着周卫东,眼中闪烁着晶莹的泪光。

陈工师傅显然喝了不少,苍老的脸庞泛着红光。他端着酒杯,走到周卫东面前,声音有些哽咽:“卫东啊……不容易!咱们……都不容易!这杯酒,敬你,也敬……”他环顾着食堂里每一张朴实的笑脸,目光扫过张大勺、王秀芬、林梅……“敬咱们066每一个,在这山沟沟里,把冷灶烧热、把娃娃教好、把伤病扛住的人!没有你们在后头撑着,我们这些搞技术的,就是无根的浮萍!这奖,是咱们大家伙的!”

周卫东双手捧杯,郑重地与师傅碰杯,又与周围伸过来的无数酒杯相碰。辛辣的液体滑入喉咙,点燃的是胸中奔涌的热流。他望向窗外,夜色中的大巴山,沉默而巍峨。他知道,这山中的灯火,之所以能在时代的风云变幻中始终不灭,正是因为有无数像林梅、张大勺、王秀芬、老吴这样平凡而坚韧的身影,在各自的“后方”岗位上,用日复一日的、近乎本能的坚守,无声地支撑着前方的每一次点火与腾飞。这坚守,是灶膛里不熄的火焰,是药箱里常备的温度,是黑板前沙哑的嗓音,是泥泞路上沉重的脚步,是深夜里一碗热腾腾的面条……它们汇聚成一股沉默而磅礴的力量,托举着共和国的利箭,也托举着这片土地生生不息的希望。

山月照寒窗,灶火暖孤蓬。

稚子书声琅,唤得春意浓。

莫问功名何处记,

青山不语证深衷。

但看千峰云起处,

万家灯火映长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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